小说黄海蓉草儿_黄海集团

纯真的生活

纯真的世界

草儿

秋天，收获的季节。站在山顶向山下远远的望去，一片金黄中，依稀的露出几排茅屋，那是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山村。快吃晚饭的时候，村庄的上空总会有袅袅的炊烟慢慢的升腾，从炊烟中，人们似乎能闻到柴火的芳香、看到女人掀开锅盖时那蒸腾着的热汽，还有孩子们渴望填饱肚子的急切眼神。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事儿了。在这个秋天里的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黄昏，草儿出生了。那天，夕阳染红了天边的云彩，青青的山在晚霞的映衬下格外的美丽……

草儿降生的那个山村似乎永远都是那么宁静而嘈杂。说它宁静，因为它远离城镇，一切都自给自足，人们日出而作、日落而息，过着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生活。说它嘈杂，是因为它的旁边有个飞行部队，天气好的时候，飞行训练总是很多，飞机从村子的上空飞过，巨大的轰鸣声能淹没一切。

草儿的降生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欢喜，因为她已经是这家的第4个女儿了。对这个结果，父亲很木然，听着草儿的阵阵啼哭，他总是一言不发的蹲在地上抽着旱烟，低劣的烟时常会呛得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咳嗽，似乎在发泄心中的不满……母亲也是一脸的茫然——生下一堆姑娘，难道是自己前世做了什么孽？母亲觉得，这个女儿生的实在是不如愿，便起名叫了“草儿”。一出月子，母亲就被村里的妇女主任拉着去做了绝育手术——生养儿子的梦彻底结束，一家人又重新开始按部就班的过起平淡的日子……

其实，草儿的家境在这个小山村里还算得上是可以的。父亲是村里的保管员，掌管着村里的农机具和粮食，这可是个肥差，那个年代，农村缺这少那的，草儿家的粮食却不用像别人家那样紧张。没有好的，苞米饼子还是管够的，这可是多少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事呢。草儿家没有男孩，自然在饭食上没那么大的支出，所以，到了上学的年龄，草儿比别人家的孩子要结实、俊俏得许多，特别是，她似乎天生的比别的孩子多许多的心眼，大眼睛一转就是一个鬼主意。

没事时，草儿总爱坐在场院的柴草堆上，托着腮帮子看着头顶上飞过的飞机瞎想。飞机怎么能在天上飞？钻到云里能看见路吗？天外是个什么样子？——-草儿只去过山顶，从山顶透过绿树望去，不远处就是已经流淌千万年的沙河，还有一条蜿蜒崎岖的公路。公路从哪来，上哪去？草儿有好多好多的问题，但她不喜欢问父母。父亲抽的烟总是呛得草儿不想靠近他，而母亲又总是有说不完的废话，整天吵得草儿直想自己是个聋子。草儿喜欢这样一个人呆着。乡亲们总说，这个娃呀，村里盛不下她呢！

草儿成绩很好，在班里总是第一名。尤其是语文，作文在班里作为范文朗诵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了。草儿的老师是个插队的上海人，经常给她讲城里的故事，讲城里的高楼大厦能钻进云里。草儿没见过高楼，更没见过什么大厦，总是天真的问老师，房子叠在一起不是要压坏了吗？那么大的楼房里，有什么东西呀？老师说，要想知道城里的事，只有考上中学再考上大学，走出这座山、这片地……后来，老师返城了，他的话却在草儿的心里扎下了根。草儿时常想，我要到山外去看看！去看看那些叠在一起还压不倒的房子，去体验一下城里人不一样的生活！

草儿的幸福生活在年被打破了。农村包产到户，父亲也不再当保管了，农具分到了各家各户。当了那么多年的保管，出大力的事父亲已经不习惯了。母亲身体也不如从前，只能在家做点缝缝补补的活。草儿家分了一头牛，每天放了学，她就要满山的给牛割草吃，农忙时，草儿还要种地割麦。所有的村里人都在自家的地里挖宝似的耕耘，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是日渐富足的生活。然而，草儿家因为没有男孩，没有像样的劳力，家境反而不如从前。

小学毕业时，草儿的姐姐们还有一些同学就早早的不念书了，跟着大人在地里忙活，父亲也想让草儿回家帮着干活，可草儿死活不肯，央求父亲要读书，她没有和父亲说她的想法，草儿知道，在父亲眼里，那是白日做梦。父亲长这么大也不定出过这山呢！草儿学习成绩好，父亲犹豫半晌，也就允了，不过，撂下话：学要上，活也要做。草儿很知足，只要能上学，怎么样都行……

毕竟父亲是管过事的，所以头脑还算灵活。守着一个几千人的部队，每天看着他们进进出出，父亲的心开始活泛了。人嘛，哪一天能离开吃？于是，父亲在村口开了第一家饭馆。母亲掌勺，虽然客人不是很多，但是每天多少有些进项。姐姐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饭馆里帮忙，地里的活便自然的落到了草儿的肩上。看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，草儿总是恨恨地想，一定要走出这里，到城市去。

在考高中还是考中专的问题上，草儿终究没能说服父亲。草儿想考大学，而父亲却总是板着面孔说：一个女孩，上个中专，当个老师就很体面，还想做什么。再说了，女娃终归是要嫁出去，书念的越多越是赔本，差不多就行了。草儿不想和父亲争吵，能早点出去离开农村也不错。电视里城市的女人都是那么白，草儿再也不想在日头下被晒的黢黑，她恨不能马上就离开这里。

草儿的努力没有白费，不像那日渐贫瘠的土地，收获的是越来越多的失望。终于，草儿考上了附近城市的一所师范，虽然不是上海那样的大城市，可在草儿的眼里，总算摆脱了土地的束缚。在乡亲们的眼里，草儿成了凤凰——在那个小山村，能当城市人是多少人的梦想呀！

当草儿扛着铺盖拎着包裹来到这个城市时，已经是年的秋天了。地里的苞米已经熟透了，但是草儿却再也不想、也不用收它了。学了电视里城里人的模样，草儿不再梳两条辫子，而是在脑后扎了个小马尾。还系上了带了一对红色玻璃球的头绳，那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从外地带给她的。褂子也是崭新的，印了红红的小花。报到处的老师是个年轻的小伙，模样好看，说着好听的普通话。草儿突然觉得自己的家乡话那么难听。当老师问她时，草儿一下子觉得自己不会说话了，原来的伶牙俐齿不见了踪影，她羞红着脸，结结巴巴的说出自己的名字和考上的专业，便再也说不出什么。老师对她笑了笑，找了一位同学把她送到了系里。崭新的一天，草儿没想到是这样开始的。

宿舍里4张上下床，门上的姓名却是6个。其中空着的一张便可以放箱子。同学陆续到了，草儿热情的和她们打招呼，帮她们铺床。草儿觉得自已长大了，应该学着大人的样子来处理事情，而且还要学会象城里人那样生活，草儿认为，最首要的，还是应该先学会不少城里人讲的普通话。想起普通话，草儿便想起了那个报到处的老师，不自觉得脸红了。草儿挑了一个墙角的上铺，她觉得这样可以自己拥有一个小天地，特别是放下蚊帐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。

宿舍的同学里只有一个是从城市里来的，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影儿。影儿有点高傲，可能自恃是城里人的缘故吧，草儿瞧不起这样的人，却又打心底里羡慕她，毕竟她不用头拱地去地里“刨食”，没有被晌午的日头晒过，皮肤白白的。想起土地，想起那些早早不念书的同学，草儿又是一阵满足。草儿一定要留在城市，这是她最大的心愿。忽然，草儿又有了一个心事，想再见到那个报到处的老师，她想挽回那天失去的面子。

根据入学时的成绩，草儿被任命为英语课代表。当草儿被带到教研室时，发现任课的竟然是那位在报到处见过的男老师，草儿知道他叫伟，一个高大帅气的大男孩，草儿想着，脸又红了。

每天，草儿都早早的起床，在校园的操场上跑上两圈然后找个角落读英语。英语课，草儿最喜欢了，伟的发音很好听，用影儿的话说，那叫标准的伦敦音。草儿的笔试成绩很好，但是发音却不行，农村的学校哪里有语音室呀？听都没听过。教草儿英语的是一个民办老师，每天只会布置大量的作业题，草儿估计自己的英语口语应该是带了浓重的乡土味。影儿的发音在班里是最好的，这也是她夸耀的资本，她常常在课余时间和伟用英语对话。每次看到影儿神采飞扬的模样，草儿就打心眼里不舒服。

草儿的普通话是跟影儿偷偷学的，也学会了像影儿一样温柔的发声——以草儿的聪明，没有什么能难得住她。草儿利用假期去街上买了一个录音机，也学着影儿叫它“walkman”。每天，草儿都跟着它学习英语口语，在不知道摔坏了第几个对口型用的小镜子后，草儿的口语得到了伟的称赞。草儿有了信心，再也不怕在伟面前开口了。

还是在小学时，草儿就养成了天天写日记的习惯。那时的日记，记下的，无非是乡下的一些小事：谁家的鸡长出了五彩的毛，谁家的院子里开出了漂亮的花，谁家的农田里结出了一个大大的瓜，当然，更多的还是草儿对外面世界的幻想和对未来生活的向往。现在，草儿的日记里除了记下城市生活，还多了一位男主人公，他就是伟。对于伟，草儿没奢望过什么，只是回到宿舍那个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时，眼前总是有他的影子，挥之不去。

在草儿自认为没有了语音上的障碍后，草儿经常会和伟聊天。慢慢的，草儿知道他有一个女朋友，是他的高中同学，当年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学，毕业后也顺利的留在了那。他们正在办调动，调成了就结婚，毕竟恋了5年多。看着伟说起女朋友时幸福的眼神，草儿有点暗自伤心。草儿知道，也许这就是自已的初恋，知道不会有结果，但草儿愿意把它交付给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，尽管伟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。

幸福的时光总是过去的很快。伟的调动办成了，草儿默默的过去帮伟收拾行李，眼里的泪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。草儿不想让伟看出自己的心思，趁伟转身时飞快地擦去了泪。在伟提着包转身走出门的一刹那，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，他回过身来，轻轻地拥住了草儿，然后是长久的沉默……草儿已经很满足了，这轻轻的拥抱，为草儿的初恋划上了句号。

又是一个闷热的夏天，草儿毕业了。中专生留市里的名额少得可怜，草儿没有什么关系，只好服从分配。于是，草儿又回到了自己的小山村，在那所小学当了一名老师。这里的景象太熟悉了，农村这些年是富了，但集体还是那么穷，没有实力发展教育。依然是多年前的校舍，摸着那些陈旧的桌椅板凳，草儿有种想哭的感觉。但草儿知道，哭解决不了什么问题，一切只有靠自己。草儿想起了那个离开这里的誓言，草儿相信那会是不久的将来，她一定要努力。

到了年秋天，草儿再也不是那个成天只会躺在草堆里幻想的小姑娘了。她已经是这所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了。草儿在尽心的教着学生的同时，也报考了高等教育自学考试英语专业大专班。草儿的学生中，除了本村的，还有不少部队里的孩子。这些孩子的家长听说草儿是正经中专毕业的，都很高兴。毕竟这个小学的老师大多是民办的，草儿成了他们的希望。

草儿发现，班里一个叫航的男孩总是迟到，而且作业总是完不成。便打发他叫来了家长。航的父亲是一个魁梧的军人，肩上扛了三颗星，草儿知道他是上尉。上尉的衣服显得油腻腻的，似乎很久没有清洗过。交谈中，草儿得知上尉是一个夜航大队的机务副大队长，他的爱人，也就是航的母亲，在一次车祸中走了。上尉管着飞机的保养维修，工作特别忙，没有多少时间来带儿子，心里亏欠儿子却又没有办法。善良的草儿觉得自己应该帮帮上尉。

每天放学后，草儿就把航带到自己家，给他做饭，然后看着他做作业。换洗的衣服也让航带到了这边。航不愿意回家，草儿便给他支了张床，让他睡觉。航很听话，航说，草儿要是妈妈就好了。这时，草儿的心会动一下，但马上又平静了。上尉来时，总是对草儿报以羞涩的笑，他不太会说感谢的话，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对草儿的感激。渐渐的，上尉来的次数多了起来，草儿开始有异样的感觉。

一天晚上，草儿发现航没精神，喊肚子疼。草儿没在意，以为是吃坏了肚子。后来航疼得叫了起来，草儿过去摸他的头，不好，发烧了。草儿忙把医院送，乡村的小路坑坑洼洼，当草儿终于深一脚浅一脚的把航送到时，已经累得喘不过气了。医生诊断是急性阑尾炎，马上手术。在手术室外，看到急急赶来的上尉，草儿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哭了。

航身体恢复的很快，但是草儿和上尉的感情进展的却很慢。草儿始终忘不了她的梦想，她一定要走出这座山。但上尉能给予她的毕竟太少，草儿不甘心。大约过了半年，上尉带着儿子走了——部队转场去了湖南，上尉说那里的山比这儿还多。上尉走时，草儿趴在床上大哭了一场。

很快拿到了英语大专文凭，草儿又开始学习计算机课程。草儿中专时的一个朋友去了上海打工，来信告诉草儿，电脑在上海已经普及了，做什么都要用到。草儿知道以后的社会是电脑时代，不会电脑肯定没法实现自己的梦想。草儿于是从父亲那借了1万块钱买了一台电脑，下了班备完课，草儿便开始自学。学电脑不像英语那样有基础，一切都是陌生的，草儿只有星期天坐车去市里上补习班。路很远，很辛苦，但草儿能承受，她只想快点学会，快点攒下钱来还父亲。

草儿的朋友来信说上海的一家高科技公司招工，条件要求会打字会排版就行，工作环境非常好，问草儿能不能来。草儿的心又活了，她觉得自己已经羽毛丰满，该飞了。草儿辞掉了工作，在村里人惋惜的目光中，她走了，那一年，草儿已经25了。

草儿终于来到了上海，尽管草儿知道自己只是这座大城市成千上万名打工者中的一员，但她一出上海站时，满目的高楼以及高楼上那些玻璃幕墙反射着的太阳的光芒，却是实实在在的晃了她的眼——草儿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摩天大楼。紧紧的抓着手里的皮箱，草儿按着朋友给的路线，挤上了那个似乎永远也空不出位置的公共汽车。上海真的是太大了，换了好几次车，草儿才到达朋友的住处。那是这座城市里少见的一个棚户区，墙上画着大大的圆圈，里面东倒西歪的写着个“拆”。8个人合租着这个30平米的小屋，墙上到处都悬挂着衣服，地面上到处都是鞋子，一不小心就会被绊住。还算幸运，毕竟有了一个栖身之所。草儿知道孤身在外的艰难，她决定明天就去那家公司应骋。

按着广告上的地址，草好不容易找到了位于四川北路一座大厦15层的这家公司。这还是草儿第一次要上这么高的楼，电梯里没有人，草儿怕自己进去后万一门关上了出不来怎么办。草儿还是选择了爬楼梯。当她气喘吁吁到了公司门口，却发现应骋的人很多。草儿知道只有一拼了，毕竟已经没有了回头路，好在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第一次走出大山的小姑娘了。

应聘的内容很简单，公司是为一家网站发布消息的，每天把资料发布出去就行，所以只是招几个熟练的打字员。草儿打字速度最快，她没想到居然会是这么简单就在大上海找到了工作。试用期虽然只有块钱，但令她高兴的是终于在上海找到了立足之地。从大厦的窗户可以望见高高的东方明珠电视塔，草儿高兴的恨不能跳起来——终于可以每天看这个让她梦寐以求的大城市了，儿时草堆里的梦想终于要变成现实了……

打工的日子虽然很累，但草儿能承受。不过，她受不了那个经理助理鄙夷而又戒备的目光。那是一个高大的上海女人，年龄比草儿大不了多少，染了一头的黄发，乱乱的，似乎永远睡不醒的模样。草儿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得罪过她，这种目光草儿走在街上见得多了——也许上海人真的是那么无缘由的自大。草儿想大声说：为上海的繁荣做出贡献的外地人恐怕要比你们上海人多的多。上海人的盲目排外与其大都市的身份并不相符，但这又是外地人无法改变的。草儿不知道这样一个体面的公司怎么会用这样的女人，但当草儿看到她在经理前的做作时，草儿反而鄙视她了，此时，草儿已经是骄傲的草儿了。

老板是个上海人，三十五六岁的样子。虽然个子不高，但是目光炯炯，精明过人。老板是个工作狂，每天都是工作至深夜，草儿离开时，他还是坐在老板椅上。公司规模不算太小，一月不算工资的支出大约就要上万元。老板很省，员工们每天中午吃的工作餐，都是员工自己做的。老板曾经开玩笑的对他们说：吃得苦中苦，方为人上人。草儿明白，上海是竞争的上海，这样的公司随时有被吃掉的危险。好在员工们大多都是年轻人，都有一种创业的激情，大家相处的还算不错。

草儿的工作台在过道的一边，过道的另一边，隔着一个玻璃墙便是老板的办公室。草儿不知道老板为什么喜欢用玻璃墙，因为老板的一举一动也同样一览无遗的暴露在员工的眼皮下。没事时，草儿喜欢偷偷的看老板专注的神情，只是那个助理来回的走动让草儿心里很烦。助理似乎很会讨好老板，但是老板好像对她越来越没有耐心，终于有一天，老板摔了她递过去的杯子，吓得草儿赶紧低下了头，心里却在暗暗的高兴。

那天晚上，草儿要离开时，老板叫住了她，说，一起去外滩转转吧，算你陪我。草儿答应了，来上海这么久，草儿还没有时间逛过外滩呢。他们一起上了车，车是很普通的，但是音响却很好。老板放的是欧美流行音乐。当《卡萨布兰卡》优美的璇律响起时，草儿忍不住跟着唱了起来。老板很惊讶的看着她：你的英语居然会这么好？草儿只是浅浅的笑，接着唱那首她最喜欢的英文歌，一曲终了，老板又换上了国内的流行歌。车窗外，上海的夜色太美了，流光溢彩，五光十色。草儿今天很高兴，大声地唱着，老板也被她感染了，两个人一齐唱起来，笑成一团。年轻的心也许就是这么容易地发生碰撞、产生火花。

从那次两人一起去外滩后，草儿似乎感觉到了老板时不时从玻璃隔墙后投过来的目光，有时草儿想迎上那目光，却发觉快对上时，自己先躲开了。再看时，老板已低下头，又伏案写起来。草儿心里惴惴的，忽然内心里又有了些许自卑。草儿告诉自己不能想太多，但草儿管不了自己的心了，总是盼着老板能再一次邀请自己出去。一晃，一个月过去了，一个灰灰的天，老板问草儿是否想去复旦大学看看——怎么会不想呢？那可是草儿心中的名校呀！草儿看过一本书，叫《曼哈顿的中国女人》，小说写了好多发生在复旦大学的故事，在那时，草儿就梦想有一天也要到那去看看，感受一下名校的气氛。

进了复旦的门，看着那些拿着书、骑着单车在校园里匆匆穿行的学生们，草儿说不出的羡慕。来到一片草地上，他们席地而坐。彼此都没有先开口，草儿感觉到了老板注视的目光，不敢抬头，只是歪着头看不远处几个席地而坐的学生，他们自弹自唱，模仿着摇滚歌手的派头，纯净的吉他音、尖利的口琴声，展现在草儿面前的是浪漫多彩的学生生活。草儿不禁有点青春不在的感觉。老板的手伸过来，拉住了草儿，草儿抖了一下，接受了。毕竟草儿内心里是喜欢他的，草儿深信她和他有着不用太多语言来表达的默契。她知道老板今天带她到这来，不单单的是来看复旦的景。

老板向草儿说起了自己从最初的块钱打拼到现在的创业历史，他告诉她，上海是冒险家的舞台，每天都在上演着创业和破产的悲喜剧，生活真的很累……那个助理曾经表示过想要嫁给他，但他明白她只是看中了他的钱。这样的女人，上海太多了！草儿的到来，像春风，带着雨后泥土的芬芳，让他感受了人性的善良和美好，于是，才又有了对婚姻生活的向往……草儿静静的听着，静静的被打动，静静地接受了他——他们开着车去了他在这个区的小屋，当房间里《卡萨布兰卡》的旋律又一次响起时，草儿醉了……草儿永远都是浪漫而纯真的草儿。

草儿深深的爱着老板，每天为大家做饭的事也揽了过来，草儿想让老板吃的好一些，吃的精细一些。虽然他们不能常回那个小屋，但草儿想让老板在这里也能感受到家的温馨，感受到她的纯真情感。有时晚上太晚回不去，老板也会陪着草儿一起趴在窗前看上海的夜色。他给她讲上海的过去、上海的未来，还有他们自己的将来。草儿总是在静静的听，一遍一遍的憧憬着他们的未来，草儿幸福极了……

一天下午，草儿忽然觉得很难受。厨房里的油烟味飘散开来时，草儿忍不住的想吐，怎么了?草儿隐隐的有了一种甜蜜的感觉。医院查一下，她不想现在就和老板说，她想在确定后给他一个惊喜。

当草儿接过化验单，看到那上面醒目的“+”时，草儿幸福的有点晕。医院的，在医院外面的童装屋，草儿还为未来的宝宝买了一套粉嫩的小企鹅服。草儿想把它挂在他们小屋的卧室里，她希望他们在这个小屋时每天都能第一眼就看到它，草儿兴奋地想了好多好多……可在草儿回家推开卧室门的一刹那，草儿知道，那一切一切都只能是永远的幻想了。

从手术台上艰难的走下来，疼痛让她险些摔倒。耳边是那些男人对妻子的百般体贴呵护的话语，草儿知道自己不仅仅是身体在流血，心也在流血。草儿想避开人们的目光，她知道那些目光里有可怜，但更多的是猜疑。没等医生给她开药，草儿便忍着痛离开了……

——草儿想家了！在最后做某个决定前，她非常想看一眼年迈的父母，尽管草儿和他们沟通不了什么，但他们毕竟是生了她、养了她，草儿知道，自己最亏欠的人就是自己的父母。

草儿决定坐飞机回家。家乡的军用机场早已军民合用了。草儿在家时，每天都能看到民航飞机在自家的天空上飞，清楚的都能看到航空公司的名称。但她却从没有坐过。这次，草儿决定了，上海的摩天大楼草儿见过也享用过了，草儿还想看看云上的天空，看看儿时梦幻里天外的天。

买好机票，草儿顺便来到了东方明珠电视塔。以前草儿总喜欢在夜晚，站在公司的窗前看它，看它的灯一闪一闪的亮，不停的变换着色彩，一会儿翠绿，一会儿又是暗红，整个塔似乎是透明的。草儿上了塔里的旋转厅，整个上海便伏在了她的脚下。上海真大呀。草儿想起了家乡的那座山，想起了曾经的梦想和曾经的誓言，草儿笑了，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，笑什么。

登上飞机，草儿心里有了一丝恐惧。天阴沉下来，上海的天空几乎很难让人看到它干净的一面，即使晴天，也多是灰濛濛的。草儿脑海里又出现了复旦大学的那片绿草坪，但是，一闪就过去了。看着空中小姐配合着广播向乘客们做着各种手势，草儿系好了安全带。飞机在乌云里穿行，天始终很阴沉，草儿的心也就始终悬着——不想看了，草儿的心很乱。微闭着眼睛，感觉着飞机在空中的震荡和起伏，草儿有一些恶心，想吐却又吐不出来。自从手术后，草儿的胃口差了许多——忍不住鼻子又有点酸，眼睛潮湿起来，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，顺着脸颊淌进了唇间，很咸、很苦……。忽然，瞑想中的草儿感觉到了刺眼的白光，抺去眼泪，草儿发现，天晴了。

从舷窗向下望去，能看到一个个方块似的农田。农田在儿时的她看来是那么的一望无际，没想到从天上看，竟然是那么的渺小。太阳的光茫尽情的向大地挥洒着，海面如镜子般的平静，没有波澜。云彩被踩在了脚下，向上是深蓝深蓝的天，远比在地面上看到的更高、更纯净。草儿觉得，眼前的一切，便是儿时曾经的幻想——该看到的都看到了，还有什么可遗憾的呢？不知怎的，心里忽然有一种欣快的感觉。飞机开始盘旋，做着陆前的最后准备。草儿忽然看到了自己家旁边的那座山，那么小一点，草儿笑了，很复杂的笑——草儿觉得自己真的是青春不在了，总是会莫名其妙的笑，而笑的又总是那么无可奈何、稀奇古怪。草儿还想找自己的小山村，可飞机轻轻的弹跳了一下，已经在跑道上滑行了。

回到家，邻居们都赶来看她，看着这个山村里飞出去的凤凰，邻居们言语中充满了谦恭，似乎害怕到过大上海的草儿看不起自已。更有的邻居开玩笑的说希望草儿再去上海时能带上自己的孩子。草儿只是同样客气的迎来送往，直到深夜。来的人都走了，夜安静了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像是表示对寂静的不满。躺在自己的床上，草儿拉过被子蒙住了头，放声痛哭起来，任凭哗哗流出的泪水打湿了枕巾，浸湿了被头。不知哭了多久，草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。梦里，一只狼在追赶着自己，追到了一处悬崖边，草儿无处可去，只得纵身跳了下去……

草儿起床时，家里人都已经去饭店了。所谓的家里人也就只有父母了，草儿的三个姐姐相继嫁到了外村，这个家再也没有了往昔的热闹。父亲的背已经有点驼，只能做一点打扫卫生的活计，母亲也日渐苍老。草儿来到饭店，想给父母搭把手，却又找不到下手的地方。店还是那么小，墙壁也不再洁白，吃饭的多是附近建筑队的民工，每顿只点几碗面条，挣不了多少钱。这些年，靠近部队的这条路上，开满了大大小小的饭馆。而父亲的店由于没有什么特色，勉强维持——农村的土地越来越少，不做点生意是是不行的。

草儿回到家里，把自己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钱全都塞进了母亲的枕头里，然后把家里的被服全都一股脑的扔进了塑料盆里，狠命的搓洗起来，似乎只有这样，才能搓掉自己这么多年对父母的亏欠；似乎只有这样，才能让自己忘记过去，让父母忘记他们曾经的草儿……

——草儿决定要走了！她特意选了一个红霞满天的傍晚，当她爬上那座山时，夕阳即将坠落。站在高高的崖壁上向远处望去，圆圆的、鸭蛋黄似的太阳已经把天边染红，夕阳照耀下的大地显得十分静谧。长长的沙河水波光粼粼，草儿知道这河水最终流进了大海。这几年家乡修了不少的公路，可跑在公路上的汽车依然显得拥挤。眼前，山脚下的这个生养自己的小山村，依然古朴，家家户户此时都在忙碌着晚饭，山村上空弥漫着的炊烟，依旧散发着柴火树油的芳香。山村的一切还是曾经的模样，而草儿再也不是当年的草儿了。

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！在纵身向下一跃的时刻，草儿笑了……

当母亲推开老屋的门叫草儿吃饭时，却是空空的屋子，只是桌子上多了一张纸条：菩提本无树，明镜亦非台。佛性本清静，何必惹尘埃！……

END

作者简介：黄海蓉，女，满族，曾在海军服役15年，年转业，现任职于烟台市地税局。

图/网络文/黄海蓉

编/春暖花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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