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山丨黄海兮章山之铜三

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

作者简介:黄海兮,诗人和小说家。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白日》,中篇小说集《朝花》及长诗《余哀》等,共计多万字。另在《小说界》《青年文学》《芳草》《十月》《作家》《人民文学》等刊物发表过小说和诗歌。其小说多次被《小说月报》《中篇小说选刊》转载。有少量作品被翻译为英、德、韩、西班牙语等。鲁迅文学院第41期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。现居西安。

继续向上攀登时,我什么也没想,人无论站在山岭,还是坐在山岭,都比不过一棵树高大。章果果躺在草甸上,她看着无限辽阔的天空。

章果果说,白云啊,好白,每一朵都是白的。

我想起了好多年前,我们在章山,少年时的章果果在某个白云很白的天空下,她依旧那么说的:白云啊,好白,每一朵都是白的。

亿万年后的秦岭,或者说亿万年后的章山,人类来了,也是它们的过客,但人类总是不甘心。关于它的蛛丝马迹,我们又能保存它多久呢?

章果果所说的对于时间和物的“不要沉迷”,她也许是对的,但谁又说得清楚呢。

过了多久,我不知道。她躺在草甸上睡着了,可能是爬山太累了,也可能是秋日的阳光照在秦岭山上,太迷乱了。她躺在我身边,把遮阳帽盖在头上,发出轻微的鼻息。

章果果回章镇时,我送给她一尊做旧的铜鼎,这尊铜鼎是我让朋友根据史书记载的“章山神鼎”铸造的。

章果果开玩笑说,原来章叔寻找的“章山神鼎”被你私藏。

我说,做个纪念吧。

章果果说,难道你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?

是的,是该说一些什么了。章果果在西安待了快一个月,她白天忙于自己的摄影,我在偶尔几次作陪中,我跟她之间除了章镇的话题外,好像没什么要说的。

我清了清嗓子,做出要对她说话的准备,但是又不知道要说什么。

还是章果果打破了我们之间尴尬的沉默,她又问,有空回去看看章叔的收藏馆吧,毕竟,这也是你的心结。

怎么说呢,这是跟我所做的工作有关吧,在历史的残片找到建筑的美学意义,是我的工作追求。

我说,我一定会的,我还要去看你的摄影展。

她笑了笑,很勉强。临别的时候,我礼貌地同她拥抱,她却紧紧地抱住了我,就在那一刻,我仿佛听到她的内心万马奔腾,我却五味杂陈。

三个月后,我应毛蛋之邀,回到章镇,负责刘湾村落的改造工作。毛蛋说,老同学,这项工作非你不可。

他认为我对章镇是我的家乡,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,更重要的是他以为这是我专业所为,一定能够做好。其实,我所学的建筑设计专业跟乡村建设没什么关系。

我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他。刘湾正好在章山脚下,从章山的石龙头一直向西延伸到铁铺垴。我之所以答应了他,也是趁这次回家的机会,完成上次未完的章镇的田野调查。

刘湾的乡村改造,毛蛋邀请了老章作为唯一的顾问,我与他又有机会一起了。

他是一个浑身散发故事的人,无论走到哪里,总是拿着记事本不停地记下来,这几年老章做过的笔记已有一麻袋了。所以,他对章镇的故事如数家珍,我想听听他对刘湾乡村改造的想法。

老章客气说,我还想听听你对“章山之铜”收藏馆的意见呢。

他的这句话又勾起了我对他所要做的工作的好奇,我问他,老章,真能找到章山之铜沉船遗址吗?

老章说,一定有的,它像睡莲一样沉在湖底几千年了。

我说,典籍中却未见记载。

老张不以为然说,青铜在秦汉时期作为一种国家战略物资储备,沉船事故是要被株连杀头的,谁敢上报朝廷呢。

依照他的推测,章山之铜一定埋于湖底某处,章山之铜,可能是铜钿,也可能是青铜鼎,还有可能是铜料。既然他如此笃定,我想他一定是有了物证或线索吧。

我问,老章,你是不是又有了新发现?

他诡秘一笑,这种笑容,上次我见他,也有过。

我说,老章,我什么时候去看看你的收藏馆吧。

老章说,随时欢迎。

章镇的春天今年来得特别早,漫山的杜鹃花开,紫色的多,红色的少。这季节也是章果果外出摄影的时候,她约我登章山,是要攀登章山的主峰。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登过了,我答应她。

登章山时,又见少时熟悉的景象,荒芜的石头城阙,废弃的寨园,一条上山的小道,已经被茂密的丛林遮蔽。以前这里是有人家住的,至于什么时候搬离的,没人知道,也没有记载。章果果说,你站在此处,我给你拍一张吧。

寂静之处,随着一声咔嚓声,惊出一只野鸡飞出草林。

再往上走,更是艰难,山路已找不到出口,到处是荆棘满地。

章果果说,人迹的荒芜和草木的繁茂才是章山的本来面目。

我点了点头。

她的所说,在我面前总是那么富有哲思。我以为她应该去做刘湾的乡村建设规划顾问,她的好多想法,无论是她有限的抵抗,还是她决意的坚守,都是属于她自己的。她对摄影如是,对感情如是,对自己也是如是。

前头已经没路了,章果果问我,还继续往上走吗?

我说,是不是我们走错路了?

章果果说,以前,我们爬山时走的就是这条路。

那时的路,砍柴人上上下下,每一处被人踩得结实,甚至寸草不生。现在这条路上,灌木丛生,多年已经没人走过。

我记得这条路……那时我走过,现在没有了路,我们只好原路返回……

下山时的路更难走,我几乎是搀着她下来的,以前她在我印象里,并不是一个柔弱的女孩,根本不需要我的格外照顾。

也许是累了,她的身体几次靠向我肩膀的时候,被我借口躬身系鞋带避开。

为了避免过分的尴尬,我们聊起了刘湾乡村改造的话题。

我问她,有什么好的建议?

她脱口而说,可以搞成艺术村,请一些艺术家们把刘湾的房子涂鸦成他们喜欢的样子。

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,而我要做的事,也许跟艺术没一点关系。根据章镇镇长的意见,刘湾的改造,主题风格是“红色文化”和“乡土文化”两条主线。以前我的想法,也是我的一厢情愿。章果果的想法过于超前,根本不适合刘湾的改造。这也印证了老章所说的:章镇太小了,已放不下章果果。

我说,你可以在刘湾搞一个室外摄影展。

她说,摄影展?这个想法,我从来没有想过。

但是,她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太合适。她说,花花绿绿的应景之作,我的这些作品配不上它,太轻浮了。

我笑了笑,没有作答。

我怕是万一她又答应了呢?万一又实现不了呢?

刘湾的乡村改造工作如期地开工,老章的“章山之铜”收藏馆也在那天开业。老章邀我去参观。我给他带去意见礼物,是我家珍藏多年的一枚鱼纹铜镜。我妈说,这是以前老房子拆下来的旧物,传了几代人。

老章很高兴,他看了又看,问我,什么时候的物件?

我说,北宋时期的吧。

他又端详了一下,问,真的是北宋的?

我说,有可能更早。

我的村子自康熙时从兴国州搬来,已三百余年。所谓北宋时期的铜镜只是我随口而说的,但老章信了。

我参观了老章的“章山之铜”的馆藏,大都是些从拆迁村庄收购来的铜器,比如铜壶、铜灯、铜钱、铜盘、铜锁、铜钟、铜锤、铜币、各种铜兽以及铜门环等,甚至是各种铜制的锅碗瓢盆和祭祀的铜制香炉都有,另外乡村门窗和家具的铜制饰物也不少。总之,各种跟章镇或章镇人有关的铜器,他尽其所能地收集。

老章说,这些铜器都是用章山之铜打造的。

他的语气斩钉截铁,毋庸置疑,老章费了不少精力,我不停对他的解说点头,表示认可。他从我的言行中感受到信任和力量,他深沉地说,还是你懂我。

他的表情有些无奈,可以看出他还有诸多的苦涩。

临走时,老章神秘地带我看一样东西,他打开柜子,从纸箱拿出一样东西,用旧报纸层层包裹。

他从一家老渔户家里收来的。我打开一看,是半边青铜残片,形状像水器——匜,只剩下前半部分,铜绿斑斑。

他问我,毛细,你怎么看?

匜,多为西周之物,我哪敢怠慢,可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,我只好沉默,并未说话。

老章说,此物,你是第一个人看到,从未示人。

我问,另半边呢?

老章遗憾地说,从大冶湖打捞出水时,只剩下这残缺的半边。

从老章的收藏馆走出来,已是傍晚时分。章山群峰在夕阳余晖的映衬下,湖天一线,微光照在路上,天空越来越黑。

刘湾经过半年的房屋和环境改造已经结束,半年后,我终于登上了章山群峰,这次还是和章果果一起,我们是从章山群峰的凉山南坡上去的,我们选择了一段容易走的路径。这里有一条凉山古道,一千多年了,青石板一直铺展到凉山北坡脚下。我和章果果走在空寂的山林,不时有回声传来,寂静处,脚步声也有回音。

这是我们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城里的路,翻山越岭,走的却是捷径。今天已经不走了,几条穿山隧道,行驶的汽车只需几分钟便可到达石城。所以,这条凉山古道近年人迹罕至,即便是夏日炎炎,光斑落在石板上,也是凉意坚决。

章果果感慨说,这条古道竟然十年未至。

我说,心向往之,能达。

她说,如果是一个人对另一人呢?

我知道她此时要表达什么,我不像她那么容易动情。

我说,山还是那座山,人还是那个人,唯一变化的是自己的心吧。

她说,真是搞不懂你。

她突然加快了脚步,似乎要与我拉开距离,她甚至头也不回,直接往山顶奔去。女人的脸变得真快,如这山间的气候,阴晴不定。

凉山古道上的那座凉亭已有千余年,战火被毁过几次,民国时期又重修,青砖布瓦,一块石碑上写着功德者的捐款名字。行人可以在此避风躲雨,又可望乡,一举几得。

我来到凉亭时,章果果正在拍照,她根本没有理会我。

过了好一会,她才说,我要给你拍张照吧。

我按照她的要求,摆拍。

她的心情似乎已经舒缓,下山的时候,我们的交谈并不轻松。

章果果说,不虚此行。

我不知道她是否还在对我生气,我问,有什么收获?

她说,文化像一个人的两面,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,我都要努力看清。

显然她的这句话有点在针对我的意思。

我只好说“是。”

她继续说,你不觉得文化是一张皮吗?

我也只好说“是。”像一个木头人毫无表情。

她说,一张正儿八经的人皮。

她讽刺了我。

她问我,章叔的收藏馆,你看后有什么感想?

说到这个问题,我还真有话要说。

我高谈阔论了一番:老章所做的,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历史文化的意义,他是在整理文化的历史,甚至是文明的历史,他依靠一个人的力量试图厘清文化和历史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……

她打断了我的话,显然,她对我的振振有词已经厌烦,她说,章叔所做的另有所图吧。

我感到吃惊,老章所做的能有什么企图呢。

她没有说下去,当然我也不问了。

几天后,是刘湾乡村改造验收的日子,我又见到老章,他告诉我,在刘湾的改造中,他又有不少收获。我问他,是否在这次刘湾改造中,多收了几个铜器?

他同样是不可置否的语气,说,收了一件好东西。

这些遗落民间的器物,在日常生活中,已多年不用,沦为弃物,有的还作为不祥之物,早就弃置乡野。

我问,可否一看?

老章说,刘湾的验收结束后,我带你去收藏馆看看。

果然,他没食言。这是一尊铜鼎,似乎刚从土里挖出,铜绿斑斑,又似曾相识。

老章说,刚收来的,你看看,这鱼纹还清晰可见。

我一惊,这像我送给章果果的铜鼎,我记得这鼎的大小和图案的。

老章问我,怎么啦?是不是发现什么惊人的秘密?

我又一笑,表现出来轻松的样子,欲言又止。

老章问,有什么高见?

我说,我暂时没想出什么头绪来。

老章很虔诚地说,这鼎事关章镇的历史文化……

我打断了他的话,提醒他说,万一是仿制品呢?

老章没有回答这个问题,他告诉我他正在着手编撰《章镇志》,希望我能做他的助手,帮助他完成章山之铜的部分撰写。

我只是一个建筑设计师,对于章镇的历史文化,开始的时候,我对“章山故城”有些兴趣,我并不是去寻找什么“章山之铜”的例证。因为从广义的建筑学来说,我需要了解古人如何布局一座生活功能齐备的城市建筑,如何又使之配套的建筑服务于生活和日常。这些建筑的核心部分都跟它的设计关联。我只是想了解古代建筑的设计细节,我并不想介入到文化的史学质证。

所以,我借口离开了老章的收藏馆。

我离开章镇的前一天,我给章果果通了电话,章果果开口便说,有空来参加我的摄影展吧。

我说,祝贺你又办展啦。

章果果说,摄影展设在“章山之铜”收藏馆。

我很是诧异,她怎么又跟老章一起合作了?

我说,我要回西安了。

她的表现却意外平静,说,我给你拍摄的照片已经洗好了。

我说,谢谢。

她说,应该谢谢你,谢谢你送我的那尊铜鼎。

哦,她说起那尊铜鼎的事,我突然想问她,我送她的铜鼎呢?但是我没有,我觉得这件事已经不那么重要。就算是她的一场预谋,我也愿意他们各自的愿望成为现实。

几个月后,我收到章果果寄来的照片和来信,老章的“章山之铜”收藏馆已经被执法部门查封,她在信里具体地说了——

章叔犯事了,据说是走私文物。令人没想到的是他在编撰的《章镇志》中详细地记载——所得的文物的具体地点和名称,这为警方破案提供准确的信息……

看完信,我忽然想问章果果,老章手里的铜鼎是不是我送她的那尊?这信里一定只是章果果的个人说法,其实我应该想到,老章的故事,在《章镇志》出现,应该是写信人的笔法……

果然,有一天我收到毛蛋寄来的《章镇志》,这笔法和修辞,与章果果的来信内容并无二致,况且这本书的编撰完成时间是在章果果来信之后的半年后。

这件事在章镇讳莫如深,有人说,是章果果告发了老章……

我不信。

有一年,我回到章镇,我又去了看了老章的“章山之铜”收藏馆。杂草丛生的院内,一扇榆木大门上,一把铜锁已经生锈,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户,博古架上空空如也。

那块写着“章山之铜收藏馆”的牌匾不知被什么人丢在池塘边,田园和村舍,重新归于平静。

回去的时候,我经过章镇时,我见了毛蛋,他并没有跟我聊起老章的事。反而,他这次很主动地谈到章果果,他高兴地告诉我章果果订婚了。

我问,章果果还好吧。

他说,她又回到了学校教书。

我此时的心像撞了什么东西,良久以后又是空空荡荡。本来这次回来,我打算送她一件东西。我妈说过我姥姥留下的那只手镯,你要是决定对章果果好,你送给她吧。这回看来已经用不上了。

我马上转移话题问毛蛋,章果果和老章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?

毛蛋说,这事过去了三十多年了……

他欲言又止,我也不想知道了。

毛蛋送我出门时对我说,本该放下的,终是要放下的。

他是安慰我吗?还是在说自己?也许他是若有所指吧。对于老章这件事上,我不知他怎么看。

这次回来,还是章果果主动联系了我。

那天在福来茶楼上,章果果着意见连衣裙,长发披肩,她不再是那个一身牛仔打扮的那个假小子形象。她一笑,还是以前的神态。

我礼节性地问她,你还好吧。

她说,我快结婚了,你知道吗?

我点点头说,听说了。

她问,毛细,你呢?

我说,还是一个人过着。

她问,在等什么呢。

我嘴角微微一动,我想说的,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
我的沉默,令她她有些尴尬,好在这时候我的手机响了,是我妈打来的,她问我晚上要不要回家吃饭?我在电话里大声说,回来,回来吃。

章果果表情惊讶地看着我,挺不好意思的。

我解释是说,我妈年纪大了,耳朵不好使。

她笑了,笑得十分灿烂。

她从包里,掏出一个口袋给我,说,这些老照片对我来说意义不大了,如果对你还有些用处,就留着吧。

我很意外,章果果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资料交给我。这些照片,原本这是老章最想得到的。可是他一直没见过这些照片,他似乎却在寻找,又一直不愿在章果果面前提起。

回到家,我打开纸袋,里面装着一本摄影作品集和一叠泛黄的黑白老照片。这些人的脸孔,或青涩或苍老。有些照片是关于围垦造田时候的,有些是大炼钢铁时期的,这些动辄万人劳动的场景,非常浩大。

但其中的一张照片我特别熟悉而震惊,关于这张照片,我记得我问过我妈,她以前只是摇头,她可能确实不记得这张照片中的这些人了。

我再次仔细端详这些老照片时,我妈走到我身边,拿起那张照片说,老章呀。

老章?怎么会是他?

她看了这张照片,反复说,是老章呀,老章呀……

照片上一张张既模糊又可见的脸孔,怒视着低着头反绑着双手的那个人,另一个人手持钢管正砸向他。

我问我妈,低着头反绑着双手的那个人是谁?

这时我妈悄悄背过身去,她沉默着,摇摇头,好像在想什么,又似乎在隐瞒什么,在省略什么。

我回到西安后,我重新整理纸袋的照片时,发现那张我妈指认过的照片的背面,写了一行字:张德培(章果果的父亲),死于年;拍摄者,章中行(章果果的爷爷)。

我不明白的是章果果的爷爷为什么要自己拍下这张照片,难道是要给老章留下罪证么?如果是的,那么这两家人不会像今天这样,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来往。如果不是,一定是还有隐情。

或者这张照片不是章中行拍下的。

关于他们之间的事,我再问,我妈却说什么也不记得了。

但这的确是我妈的字迹……

那一刻,我的手一颤,刚好碰到那个纸袋,照片从书柜上滑下来,那些黑白照片散落在地板上,阳光照在有的照片的正面,却越来越模糊不清,阳光照在有的照片的背面,却越来越雪白光亮。

(完)

原标题:《群山丨黄海兮:章山之铜(三)》

   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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