半夜的时候,我被尿逼醒了。我想起来要上厕所,但我心里有些恐惧,我害怕见到脸色枯槁的人,他们迎面过来,有时候把手突然伸向你,像要掏走你的心一样,让你措手不及地恐惧起来。
半夜的时候,这些患了绝症的病人,他们一个个地绝望地嘶叫着,不断地加深着我的病痛。这些声音包围在我病房的周围,我常常在夜里醒来,一身冷汗。
护士通常在这时候也来探房,她问一些千篇一律的问题:感觉怎么样?哪里还不舒服?我都懒得回答她了。那时侯我只想抽支烟,我的烟瘾很大,我有十几天没有闻到烟草的味道了。我被熏黄的牙齿快白了,感到很没劲。
没劲的时候盯着漂亮的年轻护士看,也是一件挺没劲的事。
夜总是这样地昏黄着,像我尿下小便的颜色一样浑浊。
我的肾还发出隐隐的痛。现在好多了,十天前,我和那些绝望的人们一样大声地疼痛:我要杜冷丁,给我一支吧。我乞求地哭着,没有一个人理我。
就和今天一样,我想要一支烟过过瘾,护士也不理我。
我的烟瘾很大,除了吃饭、做爱和睡觉以外,我通常靠抽烟解闷打发时间。我这么一说我想你也能明白,我是一个生活很无聊的人,也是一个很没劲的人。如果我不生病的话,我可能呆在单位里无所事事。那些和我一样的年轻人整天地闲在那里,没事可做的时候,他们抽烟、玩牌和打游戏。他们都说,真他妈的没劲。
偶尔他们也做出一些令人刺激的事情,比如有一次,我们单位的周公度半夜里起床撒尿,觉得无聊,打电话约我去酒吧喝酒。后来他喝多了,语无伦次,回去的时候竟莫名其妙地用酒瓶扎出租车司机,差点把司机面部毁容了。周公度为此被劳教了一个月,我们都很佩服。那时侯,我想他要是再在劳教所里多呆些时间该是多好。
现在,医院已经有半个多月了,想起来真是漫长。这些时间以来,我算是憋坏了,我医院剥夺,我的病痛一天天好起来,但我的内心一天天郁闷下去。
有一天,我的女人医院看我。“水果能吃吗?”她问我,样子很关心。
“不晓得。”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。
“你病得不轻。”
“是的。”我太寂寞了,我觉自己突然有些动情,我说,“谢谢你这么远来看我。”
我声音哽咽了一下,眼睛好像一下子潮湿起来。
我接着说,“我太空虚了,我听到别人的疼痛我受不了,内心像掏空了一样难受。”
“你像变了一个人。”
“我觉得自己已经好起来,我再也不需要在这鬼地方呆下去。”
“你不用担心别的事,你单位我去过,医院住些时间,把病养好。”她把手搭在我的手心上安慰我说。
我好久没有触摸到她的手了。
我明显感觉出我用力的样子,她的手好像要缩回去。
“我只想你留下来多陪我一会。”
“你像变了一个人。”她重复了刚才说过的话。
“我憋坏了,我想抽支烟。”我没有接她的话说下去。
“你想抽烟的时候,你就嚼口香糖。”
“我有Ⅱ型糖尿病,吃不得糖。”
“抽烟有害健康。”
“那接吻呢?”
“你真逗。”
她扑哧地笑了,露出洁白的牙,很好看。然后她吻了我两片干渴的嘴唇。我趁机在忙乱中用手狠很地捏了一把她的乳房。
她没有拒绝,并且欣然地接受。
这让我想起她从前的样子。我刚认识张小惠的时候,我第一次吻她,她十分的不愉快。我还吻她,她生气地用双手使劲地推开我。后来她就不再推我了,并且每次她很是主动,很是迫不及待。于是我总是帮她迅速地褪去衣服,看她一丝不挂的身体。我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悔,我当时为什么不搞她呢?她又能把我怎么样呢?
你想想,如果换了你,你不搞她,你才傻瓜呢。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向我保证她是处女的时候,我又犹豫了。后来我真的把她搞了,她却哭了。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,我越来越不理解她了。
是的,几年来我们一直断断续续地保持着性爱,是因为她总是那么热情奔放地需要,而我的肾就在那时时好时坏起来……
我多半时候躺在病床上眼巴巴地看着天花板,一个人睁着眼睛想一些没有边际的事。
我想到自己的病。我一想到这病我的肾在痛。我以前不是这样的,我一点不怕痛,有一次我被人家砍了,身上流的都是血,我都不觉得痛。我有根肋骨被打断了,医院,我破罐子破摔,就算被人砍死了,我也不会在乎的。
那时候我的女人不是张小惠,我的女友一堆,朋友们一大堆。
他们都很羡慕我,说我是一个真正的男人。那时,我才20岁。
其实只有我知道自己内心的空虚,我没事可做,我那时还没有单位,我爸还没死。我去我爸单位上班是我爸因工殉职以后的事。我不想提它,一想到这事情,我感到没劲,更没劲的事,他们从来不给我安排具体的工作。我只要每个月准时去领工资就可以了,没有人会去问我。
那时侯,我的女朋友叫小翠,她的朋友喊她叫翠花。我不喜欢这个名字,她与我妈的名字发音一样。崔——花——,我爸就是这么喊我妈的。我爸天天喊,年年喊,把我妈喊死了——这是我听别人说的,我爸也说“崔花”名字不吉利。
从我妈死了以后,我彻底成为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。
开始的时候我和我爸睡在一张床上,后来他隔几天晚上带回一个女人,我就被挤到地板上睡。
他们一点也不顾及我的存在,他们当着我的面干大人们的事。
我爸的烟瘾比我现在还大,他脱光衣服准备做爱也要点一支过滤嘴吧嗒吧嗒地吸着,他从来就没有放弃过。他身体很壮实,一支烟的工夫下不来,接着又会点上第二支烟。
我开始懂得男女之间的性事时,我爸不知换了几个女人。我记得她们的样子都很年轻,样子很妩媚,一点儿不像我妈。我不爱理她们,她们也不理我。
我记得有一回,我爸带回一个女人,半夜她翻了个身用奶把我蹭醒了,我爸干完喝了些酒背过去早熟睡了,蚊子大口大口地吸他的血也醒不了,反正他血管里爆满了鲜血。
我那时太年轻了,经不得一点刺激,我整个身体一下鼓胀起来,充满了血。我当仁不让地把她搞了,我把她搞哭了。我爸听到她的哭声醒来,他发现我们一丝不挂地坐在床上。他似乎没什么反应。我很紧张,我不知跟我爸说什么好。说实在的,我当时心里很难受。
我不知所措地跟我爸低哝了一句:“我刚才把她搞了,你打我吧。”
我爸从来没打过我。他说:“把衣服穿好。”
我们穿好衣服也不见他有什么要说的话,他低下头去,仿佛犯错误的是自己,不是我,他点了支烟,又给我一支。
“你成人了,儿子。”他突然冒出来一句,我感到非常惊讶。那刻,我明显地感觉到我爸眼里的忧伤。
“爸,你真的不怪我?”
“不怪。”
“真的不怪?”
“不怪了。”我爸再重复这个词时,我的心还不能彻底放下来了。我更多的时候是一种沮丧,这种感受一直延续到我结婚的时候。
我和小翠好的时候,我爸还没死。
我爸不喜欢她,他对小翠不冷不热的样子,让我想起他对我妈的态度。
我爸曾为我和小翠的事情找过我。他跟我说:“我不干涉你们的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他说:“你已经20岁了,你自己管自己,不要像你爸没出息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他说:“你应该找个工作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我爸还跟我说很多,我听得有些烦了。
“你怎么像个女人一样罗嗦。”
我爸说:“像你妈一样有什么不好?”
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妈的事。跟过我的女人有好多,没有一个女人像我妈那样对我。她们从不关心我,她们问得最多的是你吃了吗。她们以为我是饭桶,生下来就是吃饭的。
我妈就不同。
我妈不问我这些,她知道我没吃就会给我做饭吃,知道我冬天冷就给我买衣服穿,我没钱了,她就给我钱花。
她虽然也骂过我,但她事后总是哭着自责自己。她的哭是纯净的,和别的女人的哭不同。我搞过的那些女人,她们的哭虽然也是发自内心的,但更是她们内心的需要。
我想到我妈对我好,我觉得搞那些女人真是没劲,那是男人的低级劳动。
现在,我真后悔把小翠的肚子搞大,让她受了那么大的痛苦又刮掉肚子。更难受的是我强行搞了一个女孩子,她那是刚和我认识,我就把她衣服脱光了。她不同意,我硬是搞她。后来她再不来找我玩。
这样算来,小翠是我保持关系最久的女人。我经常带她回去过夜。我家的房子小,一室一厅,我从小就和我爸我妈睡在一起。现在我妈死了,不管是谁带回的女人,我们还是睡在一起。小翠开始有些不习惯,以后她就不觉得什么。
我不找小翠玩是因为她和我爸的事。
有一天傍晚,我回家看见我爸爬在小翠的身上,我心里很难受,就和当年我爸的感受一样。他的肌肉开始松弛,半夜老是失眠,他老了。我感到他好久没有带女人回来,可能他不再吸引别的女人了。
他爬在小翠身上半天没动,我一直看着他。
我爸发现我站在那里不动的时候是他翻身起来时。
他问: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“刚回来。”
他问:“你都看见了?”
“看见了。”
我爸没再问了。我感到心里真他妈的不是滋味。如果他不是我爸,如果他是我朋友,我非打得他吐血。可他就是我爸。
我爸点了一支烟,又给了我一支,我狠狠地猛吸一口。
“你别多想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我安慰他。
“我没多想,我怕你多想。”
“我不会多想的,你是我爸。”
“你真的不多想了?”
“不会的。”
我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,我说:“不想别的了,我们喝酒去。”
那顿酒从黄昏一直喝到午夜,我喝多了,而我爸一直很清醒。
后来我酒瓶扎我爸的时候,他没还手,我扎得他满头是血。
如果不是有人报警,我可能把他打废了。
第二天,我父亲什么也没说。小翠从此也没有来找过我玩,直至我爸死的那天他也不曾来看过他。
我的心至今也没放下来。
如果我知道他我爸会后来死,我不会和他喝酒的,就算他玩我一百个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?我又不和她们结婚。
想起这些事,医院里。我没事可做,我得胡思乱想。我不喜欢那些病人,半夜里,他们像被杀掉的猪一样嚎叫,让人不得安宁。其实他们如果有一天死了,我觉得我不会去想起他们的。
我这个人心狠,我妈我爸死的时候,我也没哭过。如果换了是你,你肯定要哭上三天三夜,我不同,我没有眼泪。
我想抽烟。我的女人张小惠只来看过我一次,也没给我带烟来。
她能想到我什么呢。不是我扒光她衣服,就是她扒光我衣服。
没事的时候,我也不想她。没事我就盯着漂亮的年轻护士看。累了,做梦吧。
半夜里,我一个人住在这偌大的病房里,灯盏被窗外的风刮得摇摆不停。昏黄的光和我的尿色一样难看。
我每天确实被这些快死的人折腾坏了,但我觉得好像也习以为常了。如果有一天,我听不到他们的声音,我以为他们还死了呢。我夜里还是常常失眠、多梦、想女人。我还想抽支烟、喝酒。可惜我的肾还有些隐隐的痛,我的肾可能是前些年搞坏了。我不怪自己,我就这命,坏就坏了,没什么大不了。
我不知道我住院多久了,单位也没人来看我,他们可能以为我死了,和我妈我爸一样。我知道自己还活着,但总是觉得没劲。
有一天晚上,我实在没事可想了,我开始想女人。
那个漂亮的年轻护士我喜欢,我喜欢看的女人,我习惯用眼睛盯着看她。我每次看她时,她也看着我,没觉得不好意思。这样说来她不会讨厌我。不讨厌我的女人不多,我没什么远大的理想。我现在的理想是想摸这个有文化的女人,至少她比我那些搞过的女人有品位,没品位怎么能做护士呢?
我这么想是对的。
我装着肾绞痛,使劲地喊叫。她来了,问了我一些情况,帮我量了血压和体温。
“正常着。”她又说,“你家里怎么不来人?”
“家里人都死了。”
“家里人都死了?”她吃惊了半天说,“这么多天就你一个人?”
“是的。”
“你住了好久,好像没人来看你。”
“是的,我被他们遗忘了。他们不相信我可以活着。”
“你的病差不多好了,不碍事的,你自己吓自己。”
“没有。我不怕死。我希望我住久些,因为出院后,我没事可做。”
“你这人真怪。”
“我习惯了这地方,出去后,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再来。”
“你说话真有意思。”
“不,是这地方有意思。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进来的,我不想再费力气出去了。”
“你不光说话有意思,你想法也有意思。”她咯咯地笑了,连笑声都比张小惠好听。
我觉得自己机会来了。显然她对我说话很感兴趣,她可能需要知道我更多的事情。她说:“没想到你这人还挺乐的,不像是一个病人。”
“我是不是也不像一个好人?”
“你不像一个坏人。”
我们都笑了。
“你现在不痛了?”她问我。
“不痛了。”我又强调了一句,“和你聊天能够治病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们说话太投入了,我甚至忘掉了我之前的目的是什么。
后来的几个晚上,她都来找我玩,她还私自约我去楼下散步。我们说些什么,我现在忘了。关键的事情我记得,在我出院前的一个晚上,我在病房里脱掉了她的衣服,我没搞她。她却哭了,这是千真万确的。
真是没劲。
我出院后还在吃药。可是我的尿还是昏黄的灯光一样浑浊,我吃了很多药。医院开了一些药。半夜我还是常常被尿逼醒。
以前,我想自己不是这样的。
从那时侯起,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肾了。它可能早就坏透了,也许,是从我出院的时候开始坏透的。
作者简介黄海,诗人,作家。现居西安。有诗歌小说评论随笔若干。百科传媒CEO。小说若干发表在《小说界》《青年文学》等。主要有散文集《黄石手稿》《秋天里的日常生活》;诗歌集《乘火车》《穿花君子的小佳》;评论集《序跋论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