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海(原名黄孝锡)是我南京十中高二(3)班的同班学友,“文化大革命”中的同派“战友”,淮安平桥同公社的“插友”,相识多年,交往颇多。值此插队50周年,黄海去世10周年之际,谨以此文怀念黄海。
学生黄孝锡用今天语境来说,学生黄孝锡是我们班的“学霸”,各科学习成绩优异,尤其是数学,在全校也是翘楚、数学竞赛冠军常客。我们一整节课解不出的难题到他那儿几分钟就迎刃而解了,在他那儿几乎没有数学难题。当我们还在苦学高中代数时,他已将大学高等数学微积分学完了。这得益于他那聪明的大脑,也得益于他那在南京大学数学系任教的父母亲。他父亲著的数学教科书还是全国大学数学系的统编教材。至于他那不同于一般同学的脑袋也长得硕大,由此得绰号“黄大头”。上课时,他的问题最多,也好于和老师争辩几句。同学之间讨论,不管遇到什么问题,他更爱站在对立面,与你辩论,辩论时绝不认输。
十中高二(3)班部分同学后排左一黄海,前排儿童黄海儿子学生通常最不喜欢作文课,但黄孝锡居然能一篇作文写完一本作文本。不甘示弱的同学随之效仿,后来班上不少同学都写长篇作文,甚而一本作文本不够写一篇文章。一天语文课,记不清班上哪位同学问语文老师,黄孝锡的名字是什么意思。语文老师朱敷礼是国学渊博的老先生,这点小问题当然难不住,当即解释,“孝锡”两字应该是取自于诗经《诗·大雅·既醉》里的诗句“孝子不匮,永锡尔类”,摘其中两字组成的。“匮”意是“穷尽”,“锡”同“赐”,意是“给予”。黄孝锡点头称是,这是老学究父亲起的名字。随后的文革中,大批“资产阶级孝子贤孙”,“孝”似成了贬义词,天天遭批判。“孝锡”来源又被老先生说破,于是黄孝锡给自己改名为“黄海”,从此黄孝锡成了黄海,这是后话。
同学之间相互争吵、揶揄、开玩笑、甚至恶作剧都是常事,孝锡常是受害方,但从未见他与谁变脸、不睦。不拘小节,不修篇幅,大智若愚是孝锡留给同学们的印象。
在那个短缺的年代,每天上完晚自习,腹内空空,饥饿难忍,我们几个住校同学有时会违反校规,到校外小面馆买一碗9分钱的面条充饥,我们称之为“补课”。一次被孝锡撞见了,批评嘲笑我们“小资产阶级”。不料一次下午锻炼课时,被我撞见了孝锡在校外买烤山芋,正津津有味地啃着,被我反唇相讥:你也要补课啊,你也一样小资产阶级呵。唉,那个饥饿的年代,教授的儿子也未必能吃饱。
我们班住校生较多,记得一次在宿舍里打闹,无意中打坏了一支日光灯。突然见孝锡脸色大变,夺门而逃。我十分惊诧,怎么那么紧张,事后问他,他说日光灯内的汞蒸气有毒,一定要尽快躲开。多少年后我入职环保,才知道汞是被列入重金属污染最严重的“五毒(汞镉铬砷铅)”之首的。想当年孝锡不仅比我们知识面开阔,且大脑反应如此之快,与他那笨拙的身体形成较大反差。
孝锡各科成绩在班上名列前茅,唯体育是他的短板,短跑成绩甚至不及一般女生,引体向上一个也拉不起来。略显肥胖的身躯支撑硕大脑袋,总是不够灵活。虽田径运动不佳,但游泳不错。一次,孝锡约我去东郊游泳,当时我尚不会游泳,也想随他去学学。下湖后,孝锡领着我,要到湖对岸去,越走越深,水没过了脖子,我不能再走了,否则有生命危险,让他陪我走回去,他不肯,竟自己向前游到对岸去了。我心惊胆颤地一步步返回湖边,愤而抱起孝锡脱下的衣裤回学校了。孝锡上岸后找不到衣裤,只好穿着泳裤,一直走到长江路盛某同学家,借了衣裤才返回学校。一场恶作剧无伤大雅,却促使我很快学会游泳,年还参加了南京市组织的畅游长江活动。
当年十中优秀学生太多,不少同学把自己的未来定位于北大、清华,别的人可能说不准,但在我们班同学眼中,孝锡一定会是北大数学系的高材生、未来中国的数学家。年,孝锡的姐姐方玉在南师附中高中毕业,尽管成绩出类拔萃,但选择了弃考务农,插队盱眙农村。此举被当时的省委书记许家屯列为知识青年典型,进而又被团中央树为全国先进典型,与董加耕、邢燕子齐名,报纸杂志大加宣传,学校组织学习,全国青年无人不知。一天,我问他:你会不会学你姐姐?他斩钉截铁地回答:我要考大学,我要读书。看来他的目标十分明确,不受“又红又专”的蛊惑,一条“白专”道走到底。
年6月,高二学年即将结束,一场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突兀而起,一个荒诞、罪恶时代的序幕拉开。随着“伟大领袖”的不断挥手,“革命”持续深入,愈加荒诞。校领导被批斗、老师被批斗,校园内再无读书声,学生分为三大派(其实都是一派,“受害派”)。那时,我们虽说是一派一个战斗队,其实孝锡基本上是一个逍遥派,斗争从不是他的专长,读书学习才是他的爱好与强项。一天,我俩在无人看管的校图书馆找书看,孝锡悄悄地问我:还会复课高考吗?我无言以答,谁知道这场“革命”延续十年,谁料到进不了大学还要到农村呢?
知青黄海年11月,“伟大领袖”又一挥手,我们不得不一起乘船离开南京,离开校园。那不是从普里茅斯起航,将人类带入现代文明的五月花号,那是一条停泊在下关码头的小拖轮,它带着我们不是驶向现代文明进步,而是朝着相反方向的航程。
顺长江,过船闸,转运河,船行一天一夜,抵达淮安县平桥公社。此时,黄孝锡已改名为黄海,未毕业的高中生成了知识青年,大学梦演变成了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。下了小拖轮,我和黄海各奔东西。我到公社最西端、大运河边的十洞大队,黄海去了最东面的同兴大队卢七生产队。
这以后,我们见面的机会少了,彼此都被繁重的体力劳动压得喘不过气来,但不时从东面传来黄海的信息。
有同学说,黄海一顿能吃十几碗稀饭。这我相信,每天超负荷的体力劳动,常年吃不饱干饭,没有荤菜、副食品补充,男知青能吃十几碗并不稀罕,我们知青家也有。
有同学说,卢七知青在农村过革命化春节,农民招待知青,请他们吃汤圆,黄海一次吃了四十多个实心汤团,搞得接连三天未吃饭。这我相信,常年吃不饱,偶遇过年好时机,年轻人哪顾得上那么多。
有同学说,天天劳作这么累,但黄海竟然还在看高等数学。这我相信,数学是他的挚爱,大学梦对他深入骨髓,再绝望,他也会坚持他的大学梦。
……
记得有一天,黄海去公社办事,顺道到十洞大队来看我。当时我正在田里干活,而且那一天又流了鼻血。黄海在田地里看到后大为惊讶,怎么累出血了还不休息,其实并无大碍,但他关切地嘱咐我一定要请假休息。以至于以后几次碰面他都要提及此事,要我关心自己,干活适可而止。放下田里的活,赶紧陪黄海回到我们的知青屋,久未见面,天南地北聊个没完。中间,黄海神秘地取出一封信给我看,并说这是一份保密的信件。那是他父亲寄给他的一份家书,记忆中内容大致如下:老先生分析了国内外形势,中苏珍宝岛冲突,美帝苏修亡我之心不死,判断战争不可避免。战争一打起来,可能父子很难见面,因此特寄上元。并叮咛平时千万不要动这钱,这是战争时的应急之需,救命的钱。元当时确是一笔巨款了,黄海在卢七生产队干一天记一个工,一个工才8分钱。父子之情,为父的担忧跃然纸上。看完后,黄海对我说:你也要有所准备啊。对此我不以为然,现状已到如此地步了,我还担忧什么更坏的结果吗?
几年后,知青政策宽松,允许独子回城,黄海得以离开平桥,回到了南京。却不料,还是没有大学上,被分配到与母校毗邻的干河沿水果店,天天踩三轮车运送水果、卖水果。一个十中的数学天才被发配到紧邻母校的小水果摊,真是莫大的讥讽。我曾去过他所在的小店,和他聊天。他倒也豁达,并不认为在母校旁踩三轮有什么不光彩,只是仍不死心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