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是在响水县渔村小镇的陈家港码头,登上了卡车。后来才知道,这些卡车是向当地驻军借的。又在满是尘土的路上,行进了将近一个小时。车终于转了个弯,就停在有几栋砖瓦、泥垒房屋左侧的一座大仓库前。这就是我们“上山下乡”的目的地——黄海农场民生三队,到了。
这就是我们将要“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”的地方。装载着我们的卡车,稳稳地停在一座大仓库前泥土的广场上。我看见,队里有一大帮人都朝我们卡车这边走来。
一、吃第一顿饭
一位头戴呢制鸭舌帽、身穿褪色蓝卡其上衣的中年人,大步流星地迎了上来,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人。他对着正在下车的我们说:“我是这个队的指导员,我叫陈怀荣。同学们一路辛苦了,我们民生三队的全体老职工、老知青欢迎你们的到来!”
说着,他带头就鼓起了掌。在他的身后,也响起了掌声一片。接着,他又说:“客气的话我现在不讲,相信大家都饿了。食堂已经为大家准备好了午饭,马上去吃饭吧。”说完,在他的带领下,我们朝着东面的第三排旧青砖房走去。
这里就是食堂。五开间的房子,隔成了三个部份。东面两间是厨房,中间两间是饭堂,西面一间是摆放杂物兼司务长的办公室。厨房里有三口大锅支在灶台上,烧火的部分是另用砖坯在房屋的东北两面另搭出来的披式建筑。
饭堂里摆着六七张高至膝盖的矮桌子,周围没有凳子。桌子上摆着四个大小不一的脸盆、菜盆,里面盛的是菜。我们是以班为单位就餐的,十一二个人,就围着这张小桌子、站着吃了起来。五天来,船上的伙食实在太差。时间已是到了下午一点钟,大家确实也饿了。
主食是白面馒头。两个一组,四四方方的,听说有四两重。我记得菜是白菜猪肉片,海带烧粉丝,另外一个好像是红烧萝卜。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面拖小黄鱼和带鱼,大概是这个桌子上最高档的一道菜。我们来到的农场,既然名字叫作是“黄海农场”,应该就在黄海边,至少不应该离海太远。
“为什么没有新鲜的海鱼吃呢?”有人提出了疑问。
“大约是来不及去抓吧!”有人答道。
后来我才知道,如果以直线距离计算,我们农场北边,离海最近的距离,至少有六十公里。有的人在黄海农场呆了十年,甚至都没有见到过黄海是个什么样子。在农场,我离黄海最近的一次,是与“四类分子”钱士丰到盐场去挑盐卤,为了队里做豆腐用的。
我们在吃饭的时候,有些女生跑来看我们。一问才知道,她们昨天晚上就已经到了。午饭吃到一半的时候,马车拉的我们的行李也到了大仓库前的场上,大家又忙着去认领自己的行李。
我们的宿舍就是这座大仓库。大仓库共有八间,东边的四间被隔了出来,就成为了我们的宿舍。宿舍里没有床,除南大门之外,靠墙的四周底下垫的是稻草,上面铺了芦苇织成的席,这就是我们的床。
七十几个人搬进去后,每人约有七十公分的宽度。我是在北大荒住宿舍大通铺惯了的,面对这样的安排不觉得奇怪。与我同住的、这些苏州来的伙伴们,面对这样的住宿条件,感到惊奇极了。
他们怎么也想不到,原来人还可以这样睡觉的。总算宿舍中央用土坯塔起了一块木板,可以让大家摆放脸盆、洗漱杯之类。以班为单位安顿好自己的住处之后,我与几个同伴一起,顺着三队的路,慢慢地走了一圈。
二、初知农场事
这个队四面环水。队前有三个池塘,池塘之间有水泥涵管通联。队的朝南面有两条土路,通往前面的大路。整个队呈曲字型,靠队路由南向北有三排至四排的房屋。有砖建瓦屋和草房两种。在大仓库东面的那条路往后走,就可以走到牛棚和猪圈。
在牛棚的前面,就是一条人工河。在牛棚的东面,就是养猪场。猪圈的南面,是一栋煮饲料的青砖房。在猪圈的北面,还有饲养鸡鸭鹅的笼舍。看样子,这个布局,就是要把人的生活区与饲养牲畜区分隔开,相当合理。听说:队的西面,还有一座相当规模的果园呢。
通过后来的了解,我才知道:黄海农场成立于年,原来也是一座劳改农场。听说是在年或更早一些时间,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犯人集体暴动。据说:当时犯人们预谋在陈家港动手,准备抢船出海。等这次暴动事件平息以后,才改变成国营农场的。当时采取的措施是:内地的洪泽湖农场与沿海的黄海农场进行了对调。
黄海农场的犯人,全部徙往洪泽湖农场;洪泽湖农场的农工、知青们,集体迁入黄海农场。我的表姐慧芳,就是年的苏州下乡知识青年。当时到的就是洪泽湖农场,年随迁至黄海农场。
我们被批准下乡的时候,就听表舅说过:芳姐姐在黄海农场的民生八队。这一下好了,我和二弟与芳姐姐同在一个分场。见面的机会肯定会有的,我们还捎来了表舅、表舅母的口信呢!
黄海农场地处盐城地区最北面的响水县,位于在中山河的西边。它东至头罾,西到南河,北靠陈家港。共有五个分场,分别是大有、东直、民生、新荡与潮河,号称是江苏省第二大农场。南面就是大有,场部就设在大有镇西北。
除了大有分场八队前至二队之间有块地归康庄公社外,地形非常规整。从中山河由东向西至新荡,每个队的距离,基本上是长宽四华里,前后相同。所以,每个队所耕种管理的土地,就是前后左右的四华里,也就是十六平方华里左右。
我们所在的黄海农场,是中华民族版图中最年轻的土地之一。它是依靠黄河水流作用,冲刷下来的泥土淤积形成的。所谓的冲积平原,讲的就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。
这块地过去黄河曾经的入海口,就在我们这一带。黄河的一条故道,就在中山河的东面。还有一座“玉龙桥”,就架设在黄河故道上。历史上黄河经常改道,最近的一次改道,是抗日战争中人为的“花园口”炸堤事件。
据说,在黄海农场建场之初,规划是由苏联专家帮助设计的。可以想象得出:在没有大型机械、机具的情况下,在这样一片广袤的盐碱荒滩上,用铁锨铁铲,靠人抬肩扛,挖河开渠,开垦出这样的数万亩土地,那是何等地艰辛、何等地困苦的事啊!
姑且不说这些劳作的人是否情愿、是否被迫?仅凭这些被开垦出来、这么多数量的土地,就是一个了不起的业绩。在这盐碱滩涂上,如果确实是犯人所为,那仍然应该是一曲了不起的“囚垦”壮歌!
如今的囚徒们已经走了,场里的老工人和我们知青接替了他们的事业。虽然会很艰苦,即是再艰苦,也苦不过当年的这些犯人。我虽然心里在这样想,但也不会把我的想法说出来的。
一个下午的时间,基本上都被我在队里这样的闲逛消耗了,又到了吃晚饭的时间。走进食堂一看,中午用的矮桌子、碗筷都没有了。因为是向其他老工人家借的,他们也要吃饭用的,所以就搬回去了。
好歹我们的行李也到了,每个人都带有自己的餐具筷勺。一个食堂,突然增添了一百三四十口人吃饭,其实压力也是很大的。我在北大荒时,做过这方面的工作,因此是心有体会的。
我记得:当时的炊事班长是泗洪老工人张苗楼;炊事员有泗洪人邱维俊、年下乡的淮安知青任宗财、陈永年。还有些妇女,名字就记不得了。年下乡的南京知青石兆庆,是这个食堂的司务长。
三、女生夜哭声
中午的面拖黄鱼和带鱼已经没有了,晚饭是排队领取的。每人四两一对的馒头,肉片白菜、海带粉条各半勺,还可以打到一份汤。对于我来说,与北大荒的苞米面窝头、大饼子相比,这已经相当不错了。
但对吃惯了大米饭的苏州知青来说,他们却面临着生活习惯的巨大改变。至少在未发饭菜票的三天里,队南面的三个鱼塘中,白花花的馒头飘满了水面。让队里的老工人们,心痛得不知怎么办才好。
队里没有通电。吃过晚饭后不久,趁天还没黑的时候,有人在三三两两地散步,仿佛对初到的三队仍充满着好奇心。当作宿舍的大仓库里,点着一盏悬挂的马灯。仓库前的大场上,摆放了一张桌子,桌子上放着一盏点亮的马灯。桌子后面有两条长板凳。
刚才吃饭的时候已经通知过:要开欢迎苏州新知青的大会。饭已经吃过了,我没有走开,那就等吧。大场上有一些吃过饭的老工人、老知青已经来了,还有些小孩子在人群中窜来窜去。我们苏州来的新知青分成四个排,进入到大场中,大家显得有些拘谨。
三队指导员陈怀荣,是我们认识的人,他来到到桌子前面。另一个头戴黑线帽、半敞灰棉袄的,那是中午到陈家港去接我们的人,他就是本队队长路道常。另外还有副队长裴有能、队里统计沈光辉等几个人,也到了桌子的前面。
一番介绍之后,他们轮流发表了欢迎致词。其中副队长裴有能的讲话,还是颇能打动我的。他没有讲什么革命的道理,只说了:“今后,这里的贫下中农就是你们的父母亲;这个民生三队,就是你们以后生活的家了。”
在这次欢迎大会上,记得好像还有一部分文艺演出,至于演出的内容,我就记不得了。关于参加演出的人,我只记得有个小伙子,小名叫“小缆子”的人。他是民生分场机耕队的学员,名叫尹存惠。
欢迎词和演出结束之后,又宣布了队里的一个决定,除了苏州知青原有的排长作为副排长之外,男生中另指派高春尧为一排排长,路道全为二排排长,女生中指派史历中为一排排长,另一人是谁,我有点忘记了,大概是年下乡的南京知青薛琳。
这里需要补充说明的是:在苏州宣布下乡名单时,同时宣布任命了班排长名单。男生任命的三名排长,分别是张勇伟、侯荣根、袁守祥;女生任命的两名排长,她们是冯先韵、胡春囡。
这个任命名单公布后,引起了相当一部分人的不满和愤愤不平。他们认为:万汝藩在我们街道的“上山下乡”中起了那么大的作用,连个班排长都没当上,这件事对他是不公平的。我对他们的好意,表示了感谢和理解。
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他们解释原因,这就是:我的家庭出身问题。我本来就是一个“四类分子的狗崽子”,怎么可能成为知识青年的班长或排长呢。或许,作为一个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,那还要假以时日的考验呢!
欢迎会开过之后,正在我准备洗脸洗脚,打算睡觉的时候,住在西面大谷场后的女生宿舍里,传来了阵阵的哭泣声。而且声音越来越大,越来越响。我和一些男生摸着黑,向那边跑去。
女生宿舍是两排带披的青砖房。她们的居住条件,比男生稍微好些。她们是昨天晚上到达的,算起来今晚是第二夜。初次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,是不习惯的,她们想家了。一人哭声起来,大家放声齐哭,这样的声势是谁也阻挡不了的。
有许多老工人、老知青也来到了这里,陈指导员、路队长等人也来了。但面对这种情形,大家都显得束手无策。我去找了几名男生商议了一下,并向大家提了个建议:以居委会为单位,各居委会的男生,去劝各居委会的女生。一个居委会的,总好说话些。
这个办法果然奏了效。从这个晚上起的三五天之后,女生的哭声渐渐地少些了、轻些了。我们到达民生三队的时间,是三月二十九日。这天晚上,实际上谁都没有睡好。
除了女生在宿舍的哭声,男生中也有一些想家哭泣的人。大家除了要劝慰女生,还要负责劝慰这些男生。其中哭得最厉害的男生,是谢明龙。在船上时,到队里后,他是哭得时间最长的一个人。
四、少了两个人
被安排在民生三队的知青,是苏州市红旗区遵义路街道的社会青年。一共名,其中男生是74名,女生是63名。第二天一早,在清点人数时,却出现了问题:少了两名男生。反复核实之后,依然是缺少两名。
有人说:“会不会去探亲访友,没回来?”也有人说:“该不会溜回苏州去了吧!”这件事引起的震动是不小的。街道上的社会青年,不好比学校的知识青年。在组织性、纪律性方面,都是较为差劲的。
学校的知识青年同校同班级,朝夕相处多少年,一看就知道缺了谁,或少了谁。街道的社会青年,除了比较要好或居委会安排的学习,平常是很少见面或聚在一起的。因此,也查不清缺了谁。
队里通过上报核查之后,证实确实有两名知青没有来到农场。至于他们是谁、叫什么名字?谁也不知道了。时间一长,大家慢慢就把这件事忘记了。重新提到这两个人,是纪念下乡三十周年的时候。
其实,这两个人,一个是道前居委会的的社会青年,名叫王运祥;另一个是幽兰巷居委会的社会青年,名叫周传良。尽管耶稣堂墙上公布了他俩的名字,但他们却没有迁户口,也没有上船。尽管我煞费苦心地查询,依旧没有找到这两个人。时间又过去了十年。
直到在北京工作的我队知青陶镐回苏州探亲,这谜底才算揭开了。因为王运祥与陶镐、黄瑰琛、胡国良、候荣根和张也青等人,都是相熟悉而且要好的朋友。王运祥没有下乡的理由是:
王运祥的父亲,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革命,是“二野”18军的战士。五十年代中,随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部队开往西藏,途中意外与部队走散、失联。西藏南面是印度。此事之后,有人说:“是否有投敌叛国的可能?”这件事一拖又是十几年,没有结论。
王运祥与母亲相依为命在一起,生活是异常清苦的。在这次“上山下乡”运动中,王运祥说:“如果我下乡了,留下妈妈一个人,怎么办呢?”这就是王运祥拒绝下乡的理由。
王运祥留在城市的生活,并不好过,首先是没有工作。开始时,他是靠给街道办事处义务打零工、临时工,慢慢走上工作岗位的。在他与母亲不断地申诉中,直到八十年代中期,他的父亲才被“追认”为“革命烈士”,在苏州横塘的烈士陵园里才有了一席之地。
在父亲“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”、连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的情况下,母亲与王运祥内心的痛楚及生活上的艰难,是可想而知的。王运祥为人聪慧机敏,后来也谋到了一个很不错的工作岗位。在不断的自学中,文化程度也有了一定的提高。
他的文采也不错,后来与作者还成为诗词唱和的文友呢!在这里作者简录了下乡四十周年时的几首唱和诗,也算个纪念吧。这一天,“正值下乡四十周年之际,候荣根自靖江、陶镐自北京回苏。并昔友王运祥等受黄瑰琛、谢彩玲夫妇邀请,欢聚一堂。席间多有酬唱,后和答陶镐、王运祥各诗一首。”这就是我为这次聚会写的《小序》。
王运祥《和陶镐》:“少年无暇未忘怀,谈故论今有时间;一朝登船黄海去,从此难得聚拢来;以往拼搏奔东西,友情思绪总相牵;今日聚首已花甲,笑对人生享清闲。”
万汝藩《原韵和陶镐场友》:“舟向黄海波程间,小桥夜月论无间。乍聚乍散当年事,同谊同理今日还。世事难料弄小民,舆情体察做好官。最是人生怅难忘,兄弟携手无篱藩。”
万汝藩《古风·答王运祥君》:“未能一舟行,已列名单中。信属人生缘,岂谓命运空。离别四十载,南柯几许梦。少年存挚谊,花甲欣重逢。经历虽差异,时序恰相同。荣辱等闲看,窘困犹从容。富贵无追求,忧患立志雄。勇立潮头者,应有大心胸。”
至于另一个拒绝下乡的周传良,听说岁数比我们要大些,但一直没有找到。我们无法听到他不肯下乡的理由,也不能就此作出自己的主观臆断。他家原来住在牛车弄里,后来已经搬走了。唯有祝愿他的生活、生存经历,能够好一些,顺一些。
五、探望芳姐姐
三月三十一日,是星期一。我和二弟一起到民生八队,去探望芳姐姐。如果按直线距离算,只有八里路,中间隔了个民生六队。但在三队与六队之间,六队与八队之间,都有一条排灌河,上面没有桥。
我俩只能向西走到三队与二队之间,有一条路向北。经过民生五队和七队,折向东走,就可以到民生八队了。这样一来,我们需要多走将近八里路。
我俩到达民生八队的时候,大约是上午十点钟。见到我俩的到来,芳姐姐十分开心,芳姐姐比我大两岁。她告诉我们:凤姐姐这次也到黄海农场来了,被分配在新荡二队。前两天,她刚刚来过。
凤姐姐,名叫吴金凤,她比我大一岁。她的妈妈与芳姐姐的妈妈,是嫡亲姊妹。芳姐姐的妈妈,我们喊“舅母”;凤姐姐的妈妈,我们喊“二姨娘”。
在五十年代前中期的时候,我们都住在传芳巷二号的“苏州市东义小学校”里。小时候,我们都是在一起的玩伴。以后各为生计,有很多年没见面了。想不到十五、六年后,我们又在黄海农场聚齐了。真是:“白云苍狗,世事难料”啊!
芳姐姐,是舅舅家里最小的女儿。记得在和我们一起玩的时候,她是非常“卡强”的。这次看到她,我心目中的印象完全变了。她变得轻声慢语、做事小心翼翼,完全改变了我小时候的记忆。
或许,这就是下乡的岁月,改变了她的脾气吧。从她告诉我的情况里知道:民生八队还没有新知青到来。怪不得队里冷冷清清,寥寥几栋房屋,比民生三队的规模小多了。
听说她队里北面的土地还荒芜着,没有耕种,大家也不肯去。因为当年暴动犯人的遗骨,还裸露在地里呢!我俩在芳姐姐处吃了顿午饭,并把舅舅、舅母关照她的话转告后,就告辞了。
在八队,我还认识了与芳姐姐住在一个宿舍的谢彩蓉,她是我们队谢菊菊的妹妹。还有苏州老知青郁际文、吴隽等人。他们都是年到洪泽湖农场的苏州知识青年,到农场已经有六年了。
一连三天,都是放假,大家都在走亲访友。看样子,像我们与芳姐姐、凤姐姐这样的情况,还多着呢!在离开民生八队的时候,我打算:抽空还要去看看凤姐姐。
等到下个星期休息的日子,我真有了去看望凤姐姐的时间。我步行十六里,来到了新荡二队。也是在一座大仓库的宿舍里,我见到了凤姐姐。与小时的印象相比,我已经比她高出了一个头还多。
而且,她在显得那么娇小的同时,身体还是那么瘦弱。离别那么多年了,我们谈得很开心。儿时的一幕幕往事,也成为我们谈话的内容。因为现在都是相同的命运,我们感到更谈得来了些。
凤姐姐是在苏州阊门街道下乡的知青,与她住在一起的,就是同时下乡一个街道的知青。我看到,与我队的女知青相比,她们都显得很活泼、开朗,甚至有些顽皮。
在以后的日子里,我曾经又到过新荡二队一次。那一次,因为肚子饿的原因,我竟然吃了她一斤米饭、一小盆红烧肉,外加一大茶杯的蔬菜。不久以后,她也被调到兵团的三师某团去了。
就是在我第一次探望凤姐姐的这天,苏州“上山下乡办公室”组织的慰问团,也来到了我们黄海农场民生三队。他们给留在队里的女知青拍了一张照片,三十年以后,我还见到了这张被蒋仁安、卫虎根夫妇保存、并留了下来的照片。
六、雨夜批判会
三天的放假,很快就过去了。就在第三天吃过饭后的晚上,队里通知:要开批判会。那天的天气不好,天空下着沥沥小雨。批判会的会场,就放在我们住的仓库大宿舍里进行。
我们只得把被褥卷起,堆放在一边。老工人和男女新老知青都在一边,席地而坐。除了那盏吊着的马灯之外,前面的桌子上又多了盏点亮马灯。陈指导员宣布了:“批判大会,现在开始”之后,路队长把手一挥,高喊了声:“带上来!”
就看见有两人架住一个、被反翦双手的人,押了上来。事后我才知道:他们是历史反革命分子徐恒英、顾洪贵、钱士丰,泗洪人;现行反革命分子任松坤,淮安知青;现行反革命分子缪文辉,苏州知青;打架斗殴坏分子王道珠,南京知青。
在一遍遍“打倒某某某”的口号叫喊声之后,有人站起身来、走上前去,对他们进行了批判和“声讨”。至于讲了些什么,因为人声噪杂,我一句也没有能够听清,他们到底犯了什么样的“罪行”。就是这样,在一个个轮流上台发言之后,前后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吧,这场批判会才算结束了。
即使在“文革”大动乱的社会上,除了年底到年初的这一段时期,这样的批判、批斗会较为常见。等到年的时候,在社会组织里,已经没有召开过这样的批判、批斗会了。我弄不清要开这样一种会的作用和意义,因此也不敢多说、多问些什么。
但是,这场批判会,还是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震撼、印记和阴影。因为我就是个“反革命分子”家庭出身的人,是个需要“夹紧尾巴做人”的人。不要看我表面上一直是平和、镇定与从容的,但在我的内心深处,却是长期处于紧张、脆弱和不安之中。
就是这种状态,陪伴了我三十多年的时光。直到年的冬天,我父亲被苏州市平江区人民法院宣告“无罪”时止。这样的做人,养成了我坚韧、坚定、坚强的个性。能够使我在追求人生光明的道路上、在做好各种本职工作中,从不偏执与狂傲,总是以不屈不挠、顽强而执着的精神,而且永远不会放弃自己人生的理想、行为与信念。
七、去做“牛屎饼”
第二天是个大晴天,我们要参加劳动了。在老工人、老知青排长的带领下,我们第一场的劳动是做牛屎饼。男生在路排长的指挥下,到牛棚去挑牛粪和粗杂草,并把它们绞拌均匀起来。女生们负责做饼,把分成小堆的草牛屎,摊平压实,并让它在太阳底下晒干。
当时,大概苏北的烧草非常困难。晒干了的牛屎饼,是可以作为烧柴,用着烧锅做饭的。在这些苏州知青看来,这是不可思议的。他们认为:牛粪烧出来的饭,可以吃吗?但我知道:在内蒙古、西藏或者大西北地区,牛粪确实就是一种燃料。
我看到,在大谷场上,这些女生姑娘们,一手捏着鼻子,一手拿根棍子,在牛粪上戳戳捣捣。努力想把牛粪摊平,这实际上是办不到的。看到老工人的“姊妹团”[注1]用手拍拍打打,已经摊好一大片。
女生们这才丢掉了棍子,先用手指、后用手掌拍了起来。其实,牛粪并不是很臭、很脏的,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。这也许真是民生三队领导们,特意安排的“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第一堂课吧。
两天之后,牛屎饼晒干了。正要准备收的时候,一场大雨,不期而至。这些女生姑娘们,抱起一摞摞牛屎饼,就往牛棚那边跑,生怕牛屎饼被雨淋湿了。她们也知道了:这是她们的劳动成果呀!这时的女生姑娘们,已经不怕牛粪弄脏自己的衣裳了。
接下来,是吃“忆苦”饭。先是请了一位“苦大仇深”的贫下中农老大爷,给新知青们上了一堂忆苦思甜课。当然,这样的“课”,也有不成功之处。这位老大爷居然说了:“解放前受地主压迫,千苦万苦,都没有六O年受自然灾害的苦”。
这样的话一出,当然使得所有的知识青年愕然了。主持人只好打了个“哈哈”,就匆匆散会了。然后让队里有家的老工人、老知青每家领三四个人回去,做一顿“忆苦饭”给新知青吃。
这一天,食堂不开伙,只有贫下中农的“忆苦饭”可吃。带我回家吃“忆苦饭”的,是家住本队果园的是淮安知青亢恝。他与妻子班秀珍,都是年下乡、来到农场的。
我记得:他家的“忆苦饭”,是玉米糊加青菜和胡萝卜。我从小吃苦,又在北大荒历练多年,什么样的事都经历过。因此对这样的“忆苦饭”,吃得还是很香,并且吃饱了。
这一顿饭,也奠定了我与亢恝和他家人的友谊,我们成了朋友。等吃完这顿饭回来,宿舍其他的人都叫苦不迭。他们吃到的东西,除了我吃到的,他们还吃到了豆腐渣、烂菜皮、老菜根。据说,有人还吃了掺有木头锯下的木屑。
在此期间,二弟的工作有了变化,他从排里被抽了出来,调到饲养班去喂牛了。曹双喜、罗建华调去养猪,黄瑞祥被调到队东南面的小屋里去“看青”了,他那里有口锅。这一天,他看见食堂里有成堆的南瓜,就跟我讲:“能不能弄个南瓜来?”
我说:“这有什么关系呀,我去拿。”我来到食堂,正好碰到张苗楼师傅,就讲了我想要的东西。张师傅说:“要啊?自己去拿。”我向他道谢后,就挑了一只自认为好的南瓜,离开了食堂。
八、再开“东方红”
我来到队南面的小河边,看见一台东方红-54拖拉机有两个人正在发动。我对师傅说:“我能不能搭你的车,到地南头去?”师傅看了看我,知道我是新来的知青。以为我没见过、坐过拖拉机,想坐坐尝个鲜呢。他说:“可以呀!你等一会吧。”
我抱着南瓜,在旁边等着。这天,天气还很凉。早晨的地上,还有一层厚厚的霜。不用说,露天停了一夜的车,也是凉的了。这两个人把绳子一圈圈绕到启动机盘上,一遍遍拉着。
两人轮流拉了许多遍,都累得冒汗了,车辆就是发动不起来。我在旁边看着,也替他们着急。实在看不下去了,我拍了拍师傅的肩头。对他说:“可不可以让我来试一下?”
师傅看了我一眼,没有说话,把启动绳交到了我手里。我在地下捡了块农药包装的小片牛皮纸,打开了磁电器盒盖,将里面的白金间隙稍稍擦拭了一下,这就是他俩发动不着的毛病所在。我盘上绳子,使劲一拽,拖拉机“突突”地发动起来了。
在上车时候,我本来想就坐在工具箱上,被师傅阻止了。他让徒弟坐在工具箱上,而让我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。在车往南开的时候,师傅问我:“听说,民生三队有个知青,是从黑龙江省友谊农场来的,会开拖拉机。讲的就是你吧?”
我知道,他一定是听陆钊保说的。在苏州等待下乡的时候,我与他聊得也是非常投机。我会开拖拉机,却不是友谊农场来的。我向他作了解释,他说:“那就不管啦!你会开拖拉机,是真的就行。”车到了南头,我把南瓜交给了黄瑞祥。又回到地头,等待坐车回队里。
拖拉机来了,我又坐上了车。在往北开的时候,师傅问:“有多长时间没开车了,是不是手痒了?来试试!”我说:“从时间上来讲,倒是有四个多月,没有碰过车了。试试就试试。”
他和我调换了位置,我把车开到了地北头。我刚要下车,师傅对我说:“我要到队里喝碗水,你就帮我开一会儿。”我说:“我还要去队里,参加劳动呢!”他说:“没事的。我去对老陈、老路说一声,你就安心地开车吧!”
来接班的其他师傅们,看见我在开车的样子,也不上车了。他们把整个拖拉机的支配权,都交给了我。就这样,我一个人整整用了两天两夜的时间,把这两块、约一百多亩的地,连耕带耙的任务全部完成了。而且我还没觉得很累,也许我有太长时间没开过车了。
听说我在开拖拉机,队里有的苏州知青丢下手边的活,都不干了。男生和女生都涌到了地北头,等待我开机车到来。他们也想要乘乘我驾驶的这样的拖拉机,看看我是怎样开动和操作拖拉机的。
那位徒弟一看这样的情形,也乘机下了车,休息去了。我带着这些知青们,往返耕耘在这两块地上。也让我的这些同乡知青们,知道了拖拉机是怎么作业的。在黄海农场,关于我与机耕队和拖拉机的故事,还没有结束。等在下面一个章节里,我还会再写的。
九、有个“老千岁”
知青们在队里的学习和劳动逐渐进入了正常。他们与其他老工人、老知青,实行了同样的作息时间。当时,每天“早请示,晚汇报”是必须进行的。早上起床后,马上就要集合排队。
在祝福伟大领袖毛主席“万寿无疆”、祝林副统帅“永远健康”后,就背诵毛主席语录:“老三段”[注2],跳上一段“忠字舞”,然后再去出早工,时间约一小时。
早工结束回来吃早饭,饭后就是上午的工作。中午休息是随季节、忙闲而定的。我们来时正是春播前夕,不是很忙,中午约可休息一个半小时。下午的工作继续,约到五、六点钟下班。
晚饭后,就是“晚汇报”的时间。除了不跳“忠字舞”、还要把早上的仪式再进行一遍,还要学习开会。并要把每人一天的行动,进行总结分析,找出优点缺点,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。当然,这一切都不排除走过场、搞形式的痕迹。
老工人正忙着盖房子。因为在夏收之前,必须把知青住的仓库腾出来,以备夏粮入库。我所在二排四班,排长路道全,是路队长的亲弟弟,他一直带着我们劳动。
昨天安排修沟渠的工作停了下来,今天是去盖房子。我们的工作,就是帮着老工人和泥、递草。我们建的是土垒草顶房,前后两栋,就在仓库西的大谷场北女生宿舍后面。
我们农场的老工人籍贯,基本上是以泗洪人为主,睢宁、泗阳为次。他们的劳作方法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的。就以建土草房来说,与我以前见到的都不一样。这也许就是:一方环境造就一方人,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吧。我想。
小时候,我在皖南山村见到的盖房子。除了地基之外,将筛选好的黄土或红土稍湿后,倒入木夹板制成模具内。再用铁或木杵夯遍、夯严、夯实。加高一层,等几天后,再进行加高。条件好些的、要求高些的建筑,还会在土里掺上一些白石灰,使墙体更有粘合性。这种建筑模式,就叫做“干打垒”。
到北大荒之后,我又看到了另外一种方法。就是把晾干的秋收茅草,放到泥浆里去裹泡。等泥浆浸透了茅草,再像编辫子一样,层层叠叠往高处垒。东北人称这是:“拉合辫”。
泗洪老工人建房就不是这样了。他们把拌好的草泥,在地基上垒起一个长条。然后用二齿杈慢慢地切,细细地修,直到宽窄合适的程度。其它工技的操作,与“干打垒”、“拉合辫”基本相同。但是,这样的泥草垒屋,泗洪老工人没有告诉我它的建筑名称。
在建这两栋房子的时候,给我印象最深的,是一位老人。直到房梁架好,开始苫草的时候,就是在他的主持下进行的。他在屋顶上,要求递草、打开、铺平、层层叠压。他那一付有条不紊的样子,就像位号令严明的指挥员。到如今快有五十年过去了,他骑在屋脊上劳作的样子,依然映印在我的面前、镌刻在我的心头。
他的名字我不知道,因为那时没有听人称呼过他的名字,大家都喊他:“老千岁”。“老千岁”,当时就有八、九十岁了。他古铜色的面庞,身材并不高大,头发与胡须都是雪白雪白的。
他平时用绳扣在颈部、一顶苇编的斗笠背在背上。走起路来,就有一副道骨仙风的样子。他一口牙齿还相当完整,思路清晰。与人说起话来,耳不聋、眼不花,声音清楚、洪亮。
当时,农场还没有实行退休的制度。“老千岁”唯一的儿子,身体还不太好。他还要自食其力,靠自己的劳动吃饭。他的孙子颜怀学,岁数比我大好几岁。
我称颜怀学为“大哥”,因为后来我俩成为一个班的战士。我与颜怀学一家的友谊,保持了几十年。返城后第一次到农场探望,我还是在他家里吃的饭。老友相逢,另有一番情形了。
十、知青“新松”情
民生三队有一只广播喇叭。我记得,每天早晨六点开始广播,时间至八点,两小时。晚上六点至九点,三小时。这是黄海农场的广播站,通往各分场、大队播音播送。广播里除了新闻、文艺等节目外,还有半个小时的农场实况新闻的报道。
听了农场新闻的报道后,我觉得这样的稿子,我也能写。经过两个白天的构思,利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,我就把苏州知青来到民生三队之后,经历的批判会、忆苦饭、做牛屎饼、挖沟修渠等过程,写了一篇七八百字的稿子。
我为这篇稿子,写的题目是《阳光雨露育青松》。誊写清楚之后,我把稿子交给了陈指导员和路队长。他们看了非常开心,指导员陈怀荣说:“谁说社会青年不识字?社会青年中可也是藏龙卧虎的呢!”
原来,苏州知青到黄海农场的事,早就决定好的:学校的学生,安排在大有分场。街道的社青,安排在民生、东直分场一线。为了这件事,队里与场部没有少起争执。我写的这篇稿子,恰好证明了:“社会青年”里,也不全是“文盲”。
路队长找来了队里最有文化的吴老师,让他看看我的稿子。过去,队里所有的稿子,都是吴老师帮助写的。这位吴老师非常认真地,把我的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。
略微思索后,吴老师对我说:“我想为你改个字,你看可以吗?”“什么字?”我问。吴老师说:“标题和内容都很好。我想劝你将‘青松’改为‘新松’,这就更好了!”
吴老师的一席话,让我如醍醐灌顶,恍然大悟。他的一字之改,文章、文意确可生辉。我立刻掏出钢笔,把这个字改掉了。吴老师,名叫吴煜凡,原来是黄海农场农校的文科老师。“文革”开始了,农校停课、停办了,他被分配到民生三队来参加生产劳动。队里的领导,对吴老师是非常尊重的。
陈指导员和路队长,也听到了吴老师与我讨论。立即就派专人把我写的这篇稿子,送到场广播站去了。不久之后,我也读到、听到了吴老师撰写的、关于苏州女知青的一篇文章,我记得的题目是:《六十三颗红心向太阳》。这篇文章,也是由场广播站播出的。
当天晚上,我和队里的人,就听到到这篇《阳光雨露育新松》的播出。只是撰稿人变成了:“民生三队通讯报道组”。那个时候,一切虽是个人做的,都是以集体名义进行的,我也能够理解。既无“著作权”、“署名权”,因此更不会有稿酬之类可言的。
第二天早上,队里例外地没有出早工。陈指导员和路队长把全队人员集中起来,面对着广播喇叭,集体又听了一遍重播。这次我的稿件播出是年4月5日或6日的事,写的也是苏州知青到达黄海农场一个星期之内发生的事。
这是我来到黄海农场后,写出的第一篇通讯报道文章。至此,我与农场的通讯报道工作结了缘。包括和后来的兵团、大有农场在内,在十年的时间里,包括杂文、评论、诗词、歌曲等在内,我共计写成、并投了各类稿件篇,全部被采用了。
(下篇《黄海岁月(连载4)梦想发支枪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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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注1]“姊妹团”——据说是黄海农场在“文革”时期,成立的革命造反派组织。其中尚根据年龄分老“姊妹团”和小“姊妹团”。
[注2]“老三段”——指“文革”时间必须背诵的三段毛主席语录。第一段是:“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,是中国共产党;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,是马克思列宁主义。”第二段是:“我们应当相信群众,我们应当相信党,这是两条根本的原理。如果怀疑这两条原理,那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。”第三段是:“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。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,万万不可粗心大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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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海岁月(连载1)“社会青年”下乡记
黄海岁月(连载2)今舟驰向黄海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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