多少年了,我一直在想,一个写作者,一定要做实事,才可能成就其声名。所谓的“深入生活”,终归是“客”,文字上的功夫再好,只是一种技能。好比伶牙俐齿,先得有话可说。
好几次,都想写文章了。又想,空说,没有意思,得有个实在例子才好。按说,说我也行,可我从学校出来,在吕梁山里教书,一个村子,再一个村子,一做就是十几年,能把年轻人吓着,该有个更切实的例子才好。想来想去,就想到了黄海波女士。
黄海波
这样称呼,对别人好,有名有姓,还有性别;对我来说,就怪怪的,因为我平常总是叫她小黄。70后的人,按说不小了,架不住我更不小,也就一直这么叫着,顺口,也亲切。
认识小黄,真够早的。早到什么时候?拿不准。手机上一问,答案来了:年她毕业后没几天。别的,不用问,我全知道:山东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,一毕业就分配到《太原日报》编副刊。我常给《太原日报》写稿,多半副刊用,相识并来往,也就成了家常事。
那些年,兴在家里吃饭,我又喜欢跟女孩子交往。老伴知道我这个德性,也不见怪。一来二去,小黄的根底,也就知道了个大概:父母是北京师范大学化学系的同班同学,南方人,年毕业,分配到山西。先在下面县里做事,几年后调到省城,都在教育厅系统,一个在教研室,一个在教科所。在县上的时候,就有了三个姑娘,来省城后,个个出落得花儿一般,漂亮又略有差异,好事者分别称之为淑女、才女和美女:老大淑女,老三美女,小黄是老二,名校出来,写得一手好文章,自然就是才女了。她说这些的时候,还有几分得意,不窄的脸盘上,漾开宽宽的笑纹。在我看来,说一个女孩子是才女,并不是什么尊崇,极有可能是,既不淑也不美,只能说也还有才。我将这个意思跟她说了,且说,萝卜里头,白的叫白萝卜,黄的叫胡萝卜,青的不好叫,只好叫“心里美”。她笑笑,心里怎么个恨,看不出来,脸上还是笑意盈盈,且说韩老师的捷才,谁也比不上。
小黄怎么个有才,那些年,还真看不出来,能感觉到的,是她的大气。后来我甚至想,最终成全了她的,或许正是这种大气的品格。
小黄编副刊,又爱写文章。报社有个规定,编辑在自己编的版面上写的文章,不开稿费。她跟我女儿韩樱也是朋友,便署了我女儿的名字,于是我女儿便不时收到一笔小稿费。起初我以为,女儿不过是转一下手,积攒多了,还是要给小黄的。跟小黄说起,小黄说,用不着,给樱妹子吃个零嘴吧。
自然,她的文章,不会光在《太原日报》上发,别的报上,外省的报上,也是常发的。过了几年,出了本书,叫《小资女人》,北京的华文出版社出的。其时,我正在编《山西文学》,最见不得的,就是所谓的乡土气,还有那个什么派,自然不敢明说,打的旗号是“唯陈言之务去”。见了小黄的书,观其行文,语感甚佳,一看就是当作家的料,很是高兴。便摘了两章,在刊物上发表,同时配了我的一篇长长的评论,名曰《这就是文学,这就是作家》。
靠我这么个老蚍蜉(老匹夫),哪能撼动什么派这棵大树?过了几年,到了退休的年龄,就灰溜溜地走人。
此后多少年,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交往着,只能说彼此还记着此彼,没有高雅到“相忘于江湖”的地步。质言之便是,我过着我的清苦的书生的生活,她过着她的安逸的“小资”的生活。我们共同的朋友,有的升了官,有的发了财。我有时还会心生羡意,或者说是溢出几滴酸酸的妒意;她呢,恬淡得很,该怎么着还是怎么着。这一点,最是让我服气。我想,这就是身世好、素质高的地方吧。
我退休后,在太原住了几年,耐不住此地高亢的文化气氛,借了陪老伴看孙子的名头,在北京赁屋住下,学了古人的“万人如海一身藏”,与小黄的交往就更淡了。只是仍不时见她有文章发表,不再是“小资女人”的腔调,平实多了,成了对少女岁月的回味。从时尚上说,是退了一步,从文章的品质上说,是升了一格。
说是在京长住,每年夏天,天气热的时候,还是会回太原住一两个月的。记得是年吧,听说我回来了,小黄请我吃饭,在一个公司的会所里。我去了,她正在门口等着。我上台阶的时候,还看见她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书,在默默地读;到了跟前打招呼,才抬起头,一脸的惊喜。我注意了一下她手里的书,是本英语会话手册。
不像往常,吃饭多是一桌子人,这次就我们两个。一坐下就说,她要去美国了。我以为是移民,她说,那岂不把东海害了?东海是他丈夫的名字,在省上某厅当着处长。说开了方知,是去美国研修一年,对方学校出资。她想在这一年的时间里,确定自己往后多少年的修为,做点彰显自己才能的事情。
这才意识到,她在门口读英语会话手册,原来是干这个的。
“嗬,立大志了!”
我这人,贱得很,什么时候,都改不了浅薄的毛病。
知道我这个毛病,她不恼,只是淡淡地说,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好好的,可是受不了别人看她的眼神,觉得她是穿穿戴戴,碌碌无为。想开了,也不怨别人,四十岁的女人,是该做点正经事了。这世上,有为无为,不过是一念之差。签证已经办下来了,过一个月就走。听说我回来了,想听听我对她此行有什么好的建议。
还得说句大话,我这人,真本事没有,给人提建议,什么时候都是一套一套的。当时说了什么,全忘了,现在还能记得的,只有一条,就是选定了什么方向,关于那个方面的书,要尽量多买,带回一个集装箱,都不算多。且告诉她,我研究现代学术史上的人物,发现凡是留学回来带书多的,都成了大气候。比如李健吾,留法归来,藏书甚多,迭经损失,直到年前,社科院还在楼房外,单独给他一间平房放书。
她赴美的研修方向,事实上已经定了,就是看到这些年太原的老城区,正在一片一片的拆去,想到这是一个城市的历史正在消失中,该用一种方式,将这个城市的记忆留存下来,才对得起祖先,对得起后世。这是方向。赴美研修,要找的是方法,是着手处。
黄海波与肯特市历史协会主席Sandy在二手书店
一年后,研修期满,回来了。正好我又回太原避暑,这次是我在我家附近的一家饭店的雅座,为她接风。
“来回机票不算,对方付的费用不算,我个人在美国一年,花了二十万人民币。”
一开口,先吓了我一跳。心里惊异,嘴上还能兜得住,打趣说:
“不会是全买了名牌吧!”
知道我是开玩笑,她淡然一笑,说起了在美国一年来的经历。
我听了,现在还能记住的,一次是去美国某地一个广场浏览,遇着一个老太太,恰是这个广场的设计者,于是便请老人家去喝咖啡,第二天又带了花束去府上造访。再后来,去一个旧工厂改造的艺术中心,在艺术中心的咖啡座,正好遇上这个标志性建筑的设计者,又是请喝咖啡,又是登门拜访。一宗宗,一件件,都是花钱的事儿,又都是大有教益的事儿。我听了,当即赞叹说:
“这世上,没有舍不得花钱,能成了大事的!”
她笑了,说,就知道韩老师喜欢这个调调,所以就先说了那个二十万。
那天我们谈了很久,具体的人名地名,过了也就忘了,现在要写这篇文章了,给小黄发